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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这瞧着也不像是这样心硬之人。
“我给你送午食来了,今儿如何?可辛苦?”沈渺扬了扬手里两层的木质食盒,微微弯下腰,轻柔地用手绢将济哥儿脸颊上几点墨汁拭去,才转身过来对周掌柜道,“这便是周掌柜吧?济哥儿常提起您,这几年仰赖您对他多有照顾,奴家先在这儿谢过了。”
说着深深地一福身。
哪个书局愿意雇孩子抄书啊?孩子的字写得如何端正也是不如大人的,细想想便知晓,是这姓周的掌柜心地好,特意照顾济哥儿,才给他一口饭吃。
“您客气了!”周掌柜忙摆摆手:“这孩子性子安静,并不耽搁我做生意。”
沈渺也不跟人一直客气了,这周掌柜年纪大,沈渺方才进来便下意识往后堂看了眼,里头冷锅冷灶,想来这掌柜的也还没吃。幸好她早有打算,装得不少过来,便笑着掀开自个带来的食盒:“我今儿特意多做了些,想着这孩子在这儿叨扰您那么长时间,一定是麻烦您了。您今儿要是不嫌弃,不如与孩子一起用吧?”
周掌柜想到早上那烤馒头,又闻了闻一掀开后食盒里飘出来的香味儿,立刻应了下来。
沈渺便将饭菜摆在后堂的方桌上,一层层饭菜拿出来,她没忘带碗筷,便先给周掌柜盛了满满一碗杂粮饭,才给济哥儿也盛一碗:“周掌柜与济哥儿慢吃,我和湘姐儿都在家里吃过了。”
“嗳,沈家娘子您真客气……”
饭菜飘香,周掌柜被香得都不会说话了,忙不跌挟了一筷子。他吃的头一口便是香菇豆腐酿鸡腿肉,鸡腿肉鲜嫩多汁,豆腐和香菇都吸满了汤汁,尝一口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自打婆娘走了以后,周掌柜已经几十年没有吃过这样令人不舍得停下筷子的饭菜了,吃饱后他甚至静静地在凳子上坐了好一会儿,再看锅里剩的那点自个熬的糙米粥,竟然也与济哥儿一般,冒出了“我往日吃的难不成都是泔水?”的念头。
***
沈济午食也吃了整整两碗饭,而且因周掌柜夹菜太快,他生怕没吃两口便被周掌柜吃光了,于是也吃得狼吞虎咽,一老一少风卷残云,吃个饭几乎吃出了硝烟味儿。
沈渺趁他俩吃饭的功夫去附近油铺买了几斤豆油,拎着竹桶回来时,济哥儿也吃饱了,热出一额头汗,给自己灌了杯茶水,正仰面靠在椅子上喘气儿,湘姐儿趴在桌边看他俩吃饭那狰狞模样都被吓呆了,等沈渺回来才回过神,嘟囔了一句:“好可怕。”
“湘姐儿说什么呢?济哥儿,我们先回去了,你再抄一个来时辰记得就回来啊。”沈渺进来带走湘姐儿,嘱咐济哥儿天黑前一定要回来,便拎着油回了家。
路上经过上回买过布的布店,又扯了几匹布,她打算再给自个、湘姐儿、济哥儿都加做一身衣服,现在这俩孩子只有当初身上穿的和沈渺后来做的两身衣服,只能两套轮换着穿,若是正好遇到连续的雨天晒不干,这俩孩子都得光屁股了。
到了家,湘姐儿又在院子里捡碎瓦,院里又长了一些杂草,虫子蝴蝶之类的便也多了起来,她蹲在地上还给小鸡捉了只蚂蚱吃,一个人玩得不亦说乎。
沈渺摸了摸灶房门外不远处的土窑,差不多能有个五六成干了,幸好这几日都是大晴天,已经算晒得快了,如果遇上雨天,还得用油布裹起来,就又要多耽搁一些时日了。
起身时又瞥了一眼湘姐儿,看看她在做什么。
这孩子如今跟那三只小鸡打成一片了,她手里躺着一只被她捏得半死不活的蚂蚱,偏心眼地专门喂给白色小公鸡吃。可另外两只自然也想吃,白色小鸡却精明得很,伸长脖子一叼就跑,另外两只紧忙扑腾着翅膀去追。
三只小鸡咯咯咯在院子里你追我赶,湘姐儿也在鸡屁股后头跑着,还苦口婆心跟鸡劝架:“你们别抢啦!等会毛都叨秃了!哎呀……我一会儿再抓!指定还有呢!”
听得沈渺都笑了出来。
见她自得其乐,她便也放心地进了灶房,先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下时辰,正好这时候开始做一炉全素的红豆排包,应该能赶得上送到大相国寺旁的西钟鼓巷。
那谢家豪奴留下的地址离这里不远。
绑好袖子,泡上豆子,沈渺又开始揉面了,窗外,湘姐儿把小鸡儿都抓了回来,一字排开,背着手学着济哥儿平日里教训她的模样,严肃地迈着方步教训这三个打得绒毛满天飞的小鸡儿。
只是小鸡儿一下便四下逃散了,将一本正经要开嗓的湘姐儿变成了个光杆司令。
沈家的炊烟又袅袅升起了,白气升腾,缓缓飘散。
今儿赶巧,沈大伯夫妇俩带着儿子海哥儿正赶着自家的驴车进内城来收租子,他们在内城还有一间小铺子,离沈渺家不大远,就在金梁桥北边魏家点心铺子斜对面,租给了一家外地布商,专卖些南边来的时新布料。
沈大伯跨坐在车辕上亲自给媳妇拉车,因他太胖,使得这车都有些倾斜。尤其他们一家三口都生得富态肥胖,那头老驴哼哧哼哧地拉着他们仨,两只眼都快累得发直了。
丁氏正板着脸跟沈大伯嘱咐:“一会儿咱们收了租子就回,你不许去看沈老-二留下那三个孽债,你别以为我不晓得,前几日沈大姐儿领着他们俩来,你还给她塞了两贯钱是不是!”
沈大伯没想到早已东窗事发,只好赔笑:“到底是老二的孩子,咱们没接到身边养着已是理亏,你不知道街坊四邻说得有多难听呢!给些银钱打发了他们,也好堵上那些人的嘴。”
丁氏心疼那两串铜子,哼了声:“大姐儿既然回来了,本该她养着济哥儿和湘姐儿!长姐如母,便是告到县令大官人那儿我也是有理的。”
但沈大伯给都给了,她便也不挑这个理了,只是不许沈大伯再去管他们。那沈大姐儿在金陵三年倒是历练出来了,一张嘴不得了,把沈大伯都哄得找不着北了!丁氏担心沈大伯过去瞧了,又得掏银子接济他们,那不成了无底洞了?
虽说当大伯的不好不管侄子侄女儿,但也不能管一辈子吧?家里又不是吃皇粮的,谁家银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丁氏嫁了三个女儿,每个女儿都陪嫁了一百贯,这嫁妆钱都快把家里掏空了!她还得攒钱给海哥儿娶媳妇,嫁女儿费银子,娶媳妇的花费也不枉多让……她是个精明盘算的人,自然不想在别人的孩子身上花费那许多。
海哥儿坐在车辕另一边,手里油乎乎地捏着个大鸡腿儿,啃得满脸是油,听见丁氏提起济哥儿他们,只觉得这个刚刚消肿的脸颊似乎又疼起来了。
他胖得两只眼都挤成了一条缝,这条缝里正因想起了当初的争执而感到委屈。海哥儿心里一直觉着自个没什么错,济哥儿在沈大伯家砍柴提水,被丁氏当长工使唤,却从来都不提自己冤死的父母与阿姊。当初沈二夫妇被一身朱紫的权贵当街撞死,在汴京也是轰动一时,但最后两条人命没了也就没了,无声无息,叫人唏嘘。
同窗们聚在一块儿也会说悄悄话,有人议论他爹娘被权贵撞死的官司不了了之了,还有人奇怪,便提了句:“他不是还有个阿姊,听闻嫁给了个前程远大的读书人?怎么不回来带他们去南边过活?自家亲阿姊不投奔,倒一直赖在你们家中……”
海哥儿听丁氏抱怨过好几句,便大喇喇地说:“还能因为什么?沈济整日一副死鱼脸,嘴又不甜,谁愿意养他啊!一准是他亲阿姊都嫌弃他,才会将他丢在我家,一走了之的!金陵繁华,又是江南鱼米之乡,在那儿乐不思蜀了,谁还记得他呀?”
同窗们便哄堂大笑起来:“死鱼脸,话粗却贴切!”
“若我是他阿姊,我也不愿带俩拖油瓶去夫家,还不知要被人怎么编排呢!”
海哥儿嬉笑地接话:“我阿娘说了,他那个阿姊啊,从小便是个没主张的软柿子,叫人说两句重话都能掉泪的,极没用!遇事不说奋起抗争,而是如一只缩头乌龟般,只晓得自欺欺人,躲起来哭。一滩烂泥似的怎么都扶不起,最是让人瞧不起!还让我的四个阿姊决不能学她这幅做派……”
话音没落,正好路过听见此话的济哥儿已经一拳挥了过来。
当时那一拳头过来都给他打得两眼冒金星,连哼都来不及哼,又一拳过来了。
那家伙还骑在他身上,狠狠地揪住他领子,一双眼里好似淬了冰似的,厉声骂道:“你胆敢再辱骂我爹娘和阿姊一句!我一定打死你!”
海哥儿又疼又害怕,哭嚷了出来:“你不是也恨你阿姊啊?我都听见了,湘姐儿哭着要找你阿姊,你还恶狠狠地说不许再提她!你自个都恨她,凭什么打我?我哪一句说错了?”
回答他的只有济哥儿粗重愤怒的呼吸声,以及又一拳。
同窗们来劝架,也被他打了。
最后乱成一团,刘夫子赶来一瞧,气得胡须都炸开,问明缘由后便将先动手的沈济赶了出去。
之后他阿娘家见到他鼻青脸肿的惨样,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立即抄起扫帚将济哥儿怒骂打了一顿,连同哭得快倒不过气的湘姐儿一并扫地出门了。
济哥儿被打得嘴角出血,却没有回头,更没有哀求,反而紧紧拉着湘姐儿的手,就这样冒着大雨,一步步走进雨中,很快便瞧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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