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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部办公楼,大会议室里,那架外壳都已经发黄的空调,嗡嗡徒劳的喘息。
李乐坐在最后一排,只觉得裤衩子都沾在了屁股上,学校发的带着自创肩章的的确良制服衬衫后背早已湿透,紧紧贴在椅背上。
扫了眼四周,与会的各院系辅导员和带队老师,目光无着落处,散向桌面或天花板,神情凝重。会议尚未开始,空气却已僵住。
出奇地静,偶尔几声椅腿蹭地的刺响,仿佛挠在紧绷的神经上,激得人心里一阵不耐烦。
门被急促推开,一股更烈的热风灌入。
学校学生工作处的那位刚刚在主席台上老神在在的陈副处长,捏着一张纸匆匆进来,脸色是种被暑气蒸透了的青灰,额角油亮亮泛着光。
他坐定,深深吸了口气又沉重吐出,眼神自始至终避开满桌目光。
他开口,声线刻意压低绷紧,带着一种强自按捺后的粗粝,带着公文特有的冷硬质地,仿佛在念一段与这窒息热浪无关的条文简报。
“第一,原定今日结束离营,延至明日,所有带队老师、辅导员,原地负责执行。”
陈副处长的目光扫过全场,似乎要将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钉在话语上,“会后立即行动,以班级为单位,开展思想纪律教育,务必疏导情绪,确保学生对整体纪律性和秩序性高度一致的认可和服从。”
李乐身后一个信科的男辅导员,喉咙里压不住般短促闷哼了一声,接着是一阵欲盖弥彰的剧烈咳嗽,仿佛被一口无形的燥热堵住了喉咙,面颊愈发通红。
“第二,”声音再次响起,字字清晰沉重,砸在闷热的空气里,“关于军训会操成绩评定,流程中确有考虑不周全之处。校方高度重视大家的反馈.....决定今晚重新组织一次评议,明日清晨准时公布最终结果。”
台下一阵轻微的骚动,像是微风吹过麦田,转瞬即逝。
几位辅导员下意识地抬头交换眼神,那目光里全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与无声的诘问,一小时前,操场上那刺耳的“黑幕”“下课”的喊声,学生们涨红的脸庞和愤怒的拳头,难道都是虚幻?
这时候重新排名,还有什么意思?
但没有人出声,空气重又沉甸下来,压得人胸口发闷。
“嗯哼”,李乐瞧见这位的陈副处长眼神骤然间变得严厉锋利,“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纪律要求!本次事件的有关情况,仅限于在场人员知晓范围。”
“严禁任何人在任何场合,以任何形式,包括电话、网络、书信传播今天会场的不当言论及现场情况。要引导学生理性、客观看待问题!”
他用力一拍桌子,“都清楚了?思想引导必须到位,稳定是绝对前提。谁的学生管不住嘴,捅了娄子,唯谁是问!明天离营,我不希望再有任何意外。散会!”
最后两个字吐得干脆冷硬。他抓起那张纸起身离开,纸张滑过桌面,发出刺耳的“滋啦”一声长响,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
整个房间静得可怕,片刻后,巨大的沉默才轰然碎裂开来,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此起彼伏,众人沉默地鱼贯而出。
走廊尽头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几个相熟的辅导员迅速聚拢,像寻求庇护的惊鸟。
“重新审议?哈!”一人短促地冷笑,“二连那些小伙子,踢正步踢得地动山摇,口号喊得主席台都在震!化院女生连?走得像去郊游,这审的是人情世故吧!”他声音压抑着,却字字如刀。
“真他妈能整!打一巴掌喂个甜枣儿!”另一个面庞泛红的壮汉说道,“重新评?早干什么去了?这不明明白白的擦屁股吗?”
“瞎子都看得见!这不明摆着把咱们当枪使,逼着咱们去堵学生的嘴?还严禁外传?哈!捂得住吗?学生手机是摆设?”
“行了,消消火。”一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显得疲惫而浑浊,她压低了声音,“心里都明镜似的。可有什么法子?学生工作这边要是闹出个管理不力的纰漏,你我担待得起?这盆水泼下来,谁也跑不掉。”
她轻轻叹了口气,“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就是那根被拧的胳膊。还得硬着头皮去安抚那群炸了毛的孩子。想想怎么把上面这碗水端平了,别洒自己一身才是正经。”
“端平?拿什么端?郭宝华是化院的,那边又塞人镀金,两头人情都做足了,我们拿什么去端?端出来的只能是馊鸡汤!”
另一个声音加入,满是苦涩,李乐倒认得,是生科的一个吴姓的带班老师,许是因为属于教学口,没什么顾忌,说话声音挺大,“......告诉学生们,荣誉虽迟但到?这口饭,吃得真他娘的憋屈!”
他猛地一甩手,仿佛要甩掉什么脏东西。
“这碗饭啊,不就是干这活儿的吗?上头发话,下边消化,情绪也好、怒火也罢,都得揉碎了,咽下去,化成一场思想教育的大汗,淌出来,带走杂质。”
“明明是学校的脸面摔破了,倒要我们蹲在泥地里替他们补窟窿?”
“憋屈也得去啊,学生闹大了,最后收拾烂摊子挨板子的,还不是我们这些保姆?走吧,筒子们,去当知心大哥大姐,给孩子们,顺顺毛。”
“诶,李乐,来,优秀军训个人。”姓吴的带班老师瞧见正锁着脖子,企图掩盖身形,鸟悄滴往楼下溜的李乐,喊了声。
“嗨嗨嗨,我们社系可都是乖宝宝,没招谁惹谁吧。”李乐止住脚,回退两步,笑道。
“我都瞧见了,别的院系学生都在闹腾,就你们,好像跑一边儿去了?”
“额们小门小户的,可不敢掺和。”
“得了,知道你们系最鸡贼了。这回,你们社系真成了学校眼里的好孩子喽。”
“哎,吴老师,诽谤啊,小心我告你诽谤啊。”
“呵呵呵。”姓吴的老师苦笑加叹气,“李乐,这事儿,你怎么看?”
李乐想了想,声音不高,沉沉的,“这种评奖本身,就是组织合法性的公开表演,评分公正才立得住。现在......”
“演砸了,还得强行续演下一场,就看谁演技好呗?”
周围的声音更嘈杂了几分,抱怨、叹息、无奈的自嘲、忧惧。那些激愤的话如同投入泥沼的石块,沉闷地响了一下,便深深陷落在无力的现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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