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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武王嬴荡死前派白起去接芈月嬴稷母子之后,甘茂率领秦王车驾仪仗在五万大军护卫下缓缓回到关中。
对于政治斗争,甘茂自觉比战场上的运筹帷幄更加得心应手。他很清楚,在白起迎接新君返回之前,秦王仪仗只能大张旗鼓地慢慢返回咸阳。因为,只要秦王大军一日在外,咸阳就一日无事,但一旦进入咸阳,秦王暴死的真相很快就会泄露,秦王宫里暗流涌动,到处充满着阴谋。甘茂必须做好充足准备,才能进入咸阳。
这一日王驾路过蓝田大营,正是日暮时分。甘茂命大军在蓝田塬下驻扎,布置重兵拱卫着王帐,自己只带着中军司马王龁与二十名护卫骑士,飞马来到蓝田大营。一经通报,蓝田将军芈戎立即迎了出来。
这蓝田将军是秦军中的一个特殊职位,既是将军,却不归属上将军的作战序列,而是国尉府管辖下的武职文官。职爵虽然较低,只是相当于中大夫一级的中级将军,实权与地位却极为重要。
这是商鞅创立新军时立下的法度,原因在于蓝田大营是秦国新军的永久性驻军要塞,经常驻军五万以上,最多时甚至达到十万以上。除了各城池和边境关隘的守军,秦国的主力常备军大部分都驻扎在蓝田大营。若蓝田将军再成为统兵将领,便成了手握重兵的大将,这将严重威胁王权,所以任何优点脑子的君主都不会把调兵和统兵大权集中给与一个人。
秦国的国尉府负责军政后勤,并管辖边境要塞的防守,但却没有调动大军的权力;上将军统兵出征,但调动大军却必须凭国君颁赐的兵符,无兵符不得统军出征。如此一来,国尉府、上将军府、国君三权分立,互相制约平衡。大军无战,长驻兵营,蓝田将军只有管理修缮营地、供应军粮辎重、监督军事操练等处置军中政务的权力,而不能调动一兵一卒。虽然如此,一旦国中大乱,蓝田将军的重要性便立刻凸显出来,成为制约大军政治走向的重要人物,将成为权力争夺者争取的重要对象。
甘茂要做的就是将芈戎这个关键人物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确保大军不生动荡。
进入营内帅帐之后,甘茂命芈戎屏退左右,命王龁守在帐外,自己与芈戎整整密谈了半个时辰方才出帐。次日清晨,蓝田将军芈戎率领五千精锐铁骑,沿着南山北麓向西秘密开去了。与此同时,甘茂也将五万大军归制蓝田大营,护卫秦王车驾的只剩下了八千王室禁军。这也是秦国法统:班师入国,大军归蓝田大营,不得进入咸阳,无论是国君还是大将统兵,一律如此。这样一来,秦王车驾的行程快捷了许多,半日行军便到了栎阳城南。
秦王行营刚刚在渭水北岸扎定,中军司马王龁飞马进了栎阳。栎阳是秦献公东迁抗魏的都城,也是秦孝公与商鞅变法的发源地。都城西迁咸阳后,栎阳被秦人呼为“东都”,在秦人心目中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
但凡国君东巡西归,只要从栎阳经过,只要没有紧急军情,总是要进入栎阳巡视一番,虽说不是法度,却也是不成文的规矩。在秦国的地方大员中,“三都三令”最为显赫:一是新都咸阳令,二是西都雍城令,三便是东都栎阳令。遴选任职,这“三都三令”大都是王室族系的大臣出任,且爵位都稍高于其他郡守县令。
眼下的这个栎阳令,是个极为特殊的人物——芈八子的同母异父弟魏冉。芈八子本是楚国王族的远支旁脉,在第一次六国合纵失败后,被当时刚刚即位的楚怀王赐以公主名号,嫁给了秦惠文王,深得秦惠文王喜爱。
虽然楚国后来与秦国多次交恶,芈王妃都没有在宫中失势,反而将两个能干的弟弟魏冉和芈戎都引荐给了秦王,并从底层小吏做起。魏冉文武双全,沉稳有才略,由东部小县少梁的县吏做起,几年后将少梁县变成了第一强县。得到张仪与樗里疾的联名举荐后,秦王擢升魏冉做了栎阳令。
甘茂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魏冉,心中对他确实拿捏不准。不过蓝田将军芈戎是芈王妃的同父异母弟,在礼法血统上要更近一层,加之芈戎军旅行伍出身,性格率直,与国中大臣又素无瓜葛,甘茂将话题一开头,他便立即慷慨激昂地明誓。当甘茂拿出兵符,调定五千铁骑请芈戎率领时,芈戎没有丝毫的犹豫便答应了。
人皆如芈戎,事情自然好办。然而魏冉却大大不同于芈戎。据甘茂所知,魏冉非但与国中大臣多有交往,且与现任左庶长的秦惠文王庶长子嬴壮也颇有往来。值此时局微妙之际,他的心思尚不清晰,不便道出真相。毕竟权力角逐重的是利益,血缘亲情并非最重要的纽带。这个魏冉已经在秦国做到了栎阳令的位置,安知他没有自己的小心思和不同寻常的野心。
“禀报上将军,”中军司马王龁匆匆走了进来,“栎阳令奉书起行,随后便到。”
“他带了多少护卫?”甘茂立即跟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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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轺车一乘,一人独行,并未带护卫。”
甘茂眼睛一亮,心里一松,说道:“好!请他进来,你守在王帐外,不准任何人进来。”
“诺!”王龁应命,大步出帐去了。
国王车驾驻扎,寻常总是三层护卫:禁军营帐最外围,随行兵车和将士构成第二层,辕门内王帐外的贴身护卫为第三层。洛阳一场骤变,甘茂实际上成了无冕之王,所有政令皆出自他手,他每日要与太医商量如何给咸阳通报秦王伤情,还要应对一路上必须要秦王出面的各种觐见。
也是甘茂久做长史,长于秘事,应变能力不是一般的强,所以才能将秦惠王的病情瞒得密不透风,一路上小心翼翼,并没有出任何差池。甘茂心知维持宫闱机密的要害是左右心腹,所以在秦武王暴死的当晚,在孟津渡口将秦武王的原班内侍、侍女、随行嫔妃全部集中了起来,编成了一个行军部伍,由王龁亲自挑选了一个骑兵千人队监管行军。
部伍编成之后,甘茂请出秦武王亲赐的穆公镇秦剑,当面对这些最知真情的王宫内僚下达严令:“不许与外部任何人会面,不许私相议论任何事,不许与监管军士说一句话。但有违反,立斩无赦!”
非常时刻,内侍和宫女们见甘茂杀气腾腾的模样,自是噤若寒蝉,人人做了哑巴一般匆匆随军,丝毫未敢泄露消息。内僚一去,甘茂的王帐班底便只有五个人:一个外臣熟悉的老内侍,一个常侍秦武王身边的美妾,一个太医令,一个经常随从在侧的贴身侍卫,一个掌书。而这五个人,都必须听从王龁的命令行事。每日一扎营,王龁便仗剑守在王帐门口,甘茂则坐在外帐处置公文,其余几个象征性人物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晃悠,守着人影幢幢一片草药气息的内帐,倒是与寻常时的行营王帐一般无二。
这日,王龁刚刚在帐口站定,一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到辕门口外,接着一声高亢明亮的楚音秦话:“栎阳令魏冉奉命晋见――”
王龁高声传进,便听帐内老内侍匆匆脚步与禀报之声。片刻间老内侍走到帐口,喊出一声臣子们极为熟悉的尖亮传呼:“栎阳令魏冉觐见王上”!话音落点,老内侍打开了帐口厚重的牛皮帘。
秦武王有个朝臣熟知的喜好——但凡居所行营,都要灯火通明。辕门内军灯高挑,王帐内外一片通明。如此一来,正对着帐口坐在外帐大案前处置公文的甘茂,便与大步走进辕门的魏冉相互看了个清楚。
只见来者身材高大,头上一顶四寸黑玉冠,身上一领黑色斗篷,内穿一副札甲,脚下一双牛皮战靴,一副连鬓络腮大胡须,一副国字脸,粗狂中透着睿智,虽然手中无剑,只提着一条短杆马鞭,却似一位猛士。甘茂以杂学着称,对相学也算通晓,远看魏冉下脚沉稳有力,步态方正而双肩略摆,迎面看来虎虎生风,心下暗暗赞叹:“此人有虎踞龙蟠之相,可惜霸气太重了些,难以拿捏。”
魏冉大步进帐,对迎面高座的甘茂一拱手道:“栎阳令魏冉,奉王命前来报道。”
内帐传来一声粗重的呻吟,接着秦王掌书走到了帐口道:“我王口书,丞相甘茂,暂署国政,栎阳令魏冉需听丞相政令。”
魏冉高声应命:“臣遵王命。”转身走到甘茂案前一拱手道:“栎阳令魏冉,参见丞相。”
甘茂微微一笑,指着左手长案道:“栎阳令请入座。”
魏冉却站着,口气有些淡漠地说道:“属下公务繁多,领命便去,无须入座。”
甘茂知道秦国朝野对自己坐火箭般的升迁多颇有微词,看来这魏冉也是其中之一了。当此非常之时,甘茂心下也不以为忤,依旧微笑道:“今日事涉机密,终不能与足下慷慨高声也。”
魏冉目光只一闪,二话没说,大步跨到案前入座道:“魏冉谨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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