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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枯瘦的手指捻着珠子,烛火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那些年你各州去平叛,在义兴城将军府,小翠怀着身孕连夜给你赶制寒衣,针脚扎进肉里都没发觉。"她声音发颤,望向窗外那株孤零零的石榴树,"月子里也是自己咬着牙撑过来,高烧不退时还攥着你早年送的那支木簪子。"
皇浦云垂着眼,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他想起离家那日,小翠立在廊下递过绣囊,指尖冻得通红,却硬是挤出个笑来。这些年他在沙场斩将夺旗,铁甲染血时从不曾怕,此刻听着姑姑细数家常,喉间却像堵了团滚烫的棉絮。
"去年冬夜老宅走水,她抱着祖宗牌位从火里冲出来,鬓角那道疤到现在还浅红着。"姑姑忽然抓住他手腕,枯树皮似的指节硌得他生疼,"你当她在家里锦衣玉食?夜夜对着你空荡荡的卧房,灯油熬干了多少盏......"
皇浦云猛地攥紧玉佩,冰凉的裂痕硌进掌心。屋外忽有夜露敲打芭蕉叶,恍惚间竟像是小翠当年在灯下纳鞋底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密密麻麻地钉在他心上。
皇浦云转身,目光落在身旁的小翠身上。她正低头专注地看着自己,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昏黄的灯光下,他第一次这般清晰地看见她眼角的细纹,还有那双因常年操持家务而略显粗糙的手,指节处泛着淡淡的红,指尖缠着一圈细麻线。
二十多年的光景,仿佛就在这一针一线中悄然溜走。他想起自己在义兴的时候,虽然在家,但总是早出晚归,回家时桌上永远摆着温热的饭菜,孩子们穿戴整齐、功课不荒,家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他从未细想过这份“理所当然”背后,是她日复一日的琐碎与辛劳。大家庭人多口杂,姑嫂妯娌的关系要周旋,柴米油盐的算计要精细,孩子们的哭闹病痛要操心,哪一样不要耗费心神?他只当她在家享清福,却忘了她也是个需要人疼爱的女子,只是她把所有委屈和疲惫都藏在了温婉的笑容里。
此刻看着她恬静的侧脸,皇浦云心头猛地一酸,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原来那些他未曾留意的日升月落里,她早已将青春熬成了鬓边的微霜。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小翠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低下头,耳根微微泛红。“当家的,怎么了?”她的声音依旧温顺柔和。皇浦云喉头滚动,却只化作一声轻叹,原来有些亏欠,竟要等到岁月磨出痕迹,才在心头刻得这般清晰。
回到家,皇浦云看着活泼的孙女,小翠脸上也是笑容满面,过几天便是启程回浔州的日子,还要先绕路送姑姑姑父去洛神谷。他转身看向院角正晾晒衣物的小翠,身影在暮色里显得单薄。
"小翠,"他声音温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斟酌,"我过几天便要启程回浔州,先送姑姑姑父去洛神谷。你若愿意,便随我一道去浔州吧。"
小翠捏着衣杆的手猛地一顿,木杆磕在石阶上发出轻响。她转过身,围裙上还沾着几点皂角泡沫,眼眶在昏暗中微微发亮。"去浔州?"她喃喃重复着,手指不自觉绞紧了衣角。
皇浦云点头:"那边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去了我们也好有个照应。"
风卷着晚桂的甜香掠过檐角,小翠望着西厢房的方向,那里曾是小儿子住的房间。现在小翠还在担心小儿子的婚事,他已经二十多岁了还没成亲,已经算是很大龄了。
半月前把他送往辽州,临走时孩子攥着她,她却哭红了眼。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疼得她喘不过气。
她心里舍不得儿媳孙女这些人,特别是老宅地下室的大儿子,如果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现在还可以时不时的去看一下。
暮色浸进窗棂时,小翠正往包袱里叠一件半旧的青布衫。手指抚过粗粝的针脚,忽然顿住——这是去年给儿媳缝的,如今袖口磨出了毛边,儿媳却总舍不得换。
院外传来孙女丫丫的笑闹声,混着儿媳温软的叮咛:"慢些跑,当心摔着。都这么大了还像一个男孩子一样。"小翠搁下布衫,走到廊下。西厢房的竹帘挑着,阿秀正低头给丫丫系衫扣,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描得毛茸茸的。丫丫忽然仰起脸,脆生生喊:"奶奶,明儿还吃槐花糕好不好?"
小翠心口一揪,忙别过脸。墙根的老槐树沙沙响,去年丫丫就是在这树下,举着沾了糕粉的小手,非要给她簪上一朵半开的槐花。
"收拾好了?"皇浦云的声音从堂屋传来,拎着的木箱磕在门槛上,闷响一声。小翠应着"就来",转身却往夹道走。
入夜之后,皇浦云和小翠一起去了老宅,地下室的木门掩着,铜锁绿得发亮。她摸出钥匙,齿牙咬进锁孔时,指节泛了白。
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石台上的人好像睡得沉,颧骨陷得厉害。小翠坐在旁边。一直盯着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大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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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夜将尽,窗棂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皇浦云只觉心口像被钝刀反复切割,那股熟悉的内疚感又一次将他裹挟。妻子小翠伏在他肩头,压抑的呜咽声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仿佛寒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他伸出手,掌心粗糙的纹路蹭过她泪湿的鬓角,笨拙地摩挲着她痉挛的后背。
"小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指腹下的脊背仍在轻颤,小翠将脸埋得更深,发髻上歪斜的玉簪硌得他锁骨生疼。小翠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天,儿子离开钧州投奔远在庆州的父亲,小翠也是这样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胳膊。生怕他跟着皇浦云战死沙场,谁曾料到儿子没有死在战场,而被他从小崇拜的父亲封印起来了。
微弱烛火摇曳中,他望着妻子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忽然握紧了拳。掌心的老茧与她冰凉的中衣相触,他感到她的身体猛地一僵。"但你信我,"他扳过她泪痕交错的脸,强迫她看向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等一切平息,我定会亲手打碎那道封印。"
窗外的风卷着残雪扑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呜咽。皇浦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又在触及妻子空洞的眼神时软了下来。他低下头,将下巴抵在她颤抖的发顶,鼻腔里灌满她发间苦涩的药香。"阿恒不会永远困在那里,"他一遍遍地轻拍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幼兽,"我发誓,开春之前......"
话音未落,小翠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节泛白。皇浦云看着她眼中翻涌的绝望,剩下的话尽数堵在喉头。石台上的灯忽然爆出一朵灯花,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幅被揉皱的残画。他感到妻子的指尖缓缓松开,最终无力地垂落,唯有压抑的哭声仍在寂静的地下室内回荡,如同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皇浦云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恳切:"小翠,跟我去浔州吧。"他指尖摩挲着粗陶茶杯,目光落在她鬓边新生的白发上,"你看,这儿的日子苦了你了。"
小翠正低头看着封印之中的大儿子,皇浦云的话好像银针猛地刺进指腹,沁出一点殷红。她望着石台上面的灯火不停的弯火苗,好像在示意让小翠答应一样。"我这把老骨头......"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带上儿媳和丫丫,还有小女儿一家,都去。"皇浦云的声音沉得像井里的水,"我在浔州置了院子,有葡萄架,还有活水池塘,丫丫能光着脚追蜻蜓。"
小翠的表情突然顿住了。她想起开春时儿媳咳得直不起腰,想起小女儿从小就喜欢跟在皇浦云后面转。小翠眼角的泪珠滚落在青布鞋面上,洇出小小的圈。这个是她盼了好多年的日子,以前从来没有敢奢望真的实现。
"那儿......真能容下这么些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像风中的蛛网。
皇浦云往前挪了挪凳子,膝头几乎要碰到她的鞋尖:"我早让人拾掇好了,西厢三间,东厢两间,后院还能养鸡。"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推到她面前,"这是浔州的泥土,你闻闻,和我们辽州老家泥土味道一样吗?”
小翠接过泥土指尖先触到一点湿凉,像清晨沾着露水的田埂。她把泥土拢在掌心,凑到鼻尖——先是腥甜的土腥气,混着晒干的稻草香,再深吸,竟有股若有若无的酒糟味,像极了酒坊里刚蒸好的新酒。
三十多年了。她记得酒坊的青石板总泛着潮气,朱爷爷蹲在门槛边,手里攥着竹酒漏,酒液顺着漏眼淌进陶坛,咕嘟咕嘟响,像春天下雨时屋檐滴水。她总蹲在旁边看,看酒曲在木甑里发得鼓鼓囊囊,看朱爷爷用粗布擦额头的汗,然后突然刮点酒曲粉塞她嘴里,甜丝丝的,带着点涩,她便咧着嘴笑,朱奶奶也跟着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
泥土里还藏着另一种香,是松蜡融开的暖甜。蜡烛坊总飘着这味儿,朱婶婶的蜡油熬得稠,金黄金黄的,她娘家侄女蹲在石臼边搓灯芯,黄麻线在手里绕成小团,像刚出窝的雏鸟。
掌心的泥土渐渐暖了,像三十年前揣在怀里的酒坛,温温的。她忽然想起离开那天,张豹母亲往她包袱里塞了把土,说“到了外头,想家就闻闻”,她当时嫌土坷垃硌得慌,偷偷倒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下。如今才知,有些味道是刻在骨头里的,哪怕三十年风雨,一捧土就能把人拽回去,拽回那个酒坊飘着香、蜡烛亮着暖的上甲村。
小翠望着跳动的灯花,思绪却飘回了千里之外的家乡。她想起一个奶奶走的时候槐花开得正盛,想起张爷爷,想起晒谷场上说笑的婶子们,如今都成了土坟。青砖灰瓦的老院早可能早就不在了,田埂上的野花,再不是记忆里的颜色。
窗外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梆子声惊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磨出毛边的靛蓝粗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灯芯突然"噼啪"一声炸开个火星子,落在她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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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猛地一缩手,怔怔地看着手背上那点红痕。窗外的梆子声还在响,原来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抬手抹了把脸,眼泪却越擦越多,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进嘴里,又苦又涩。灯花依旧跳动,照亮的只有空荡荡的土坯房,和再也回不去的十八里坡。
她慢慢抬起头,眼里蒙着层水汽,却笑了:"那......得把我那只老母鸡带上。"
皇浦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却不敢用力呼吸,生怕惊碎了这突如其来的应允。远处传来卖豆腐的梆子声,一下一下,敲在渐浓的晨色里。
一回到家,小翠看见早起的儿媳,就叫她赶快收拾行李,她们将跟着公公皇浦云去浔州了。
儿媳妇手一抖,竹篮里的绿豆撒了一地。她望着婆婆小翠走进西厢房的背影,眼圈慢慢红了。灶台上的铁锅还温着,早上给丫丫热的玉米饼子还剩半块,此刻却像块石头堵在心口。
其实她内心是舍不得丈夫,虽然王宇恒不能陪伴着她,但自己总能见着。她现在的心情和当初小翠的心情一样。
小翠马上又出来去通知女儿,她哪里舍得留下女儿在钧州。还有那几个乖巧可爱的外孙和外孙女。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婉娘正低头绣着一方鸳鸯戏水的锦帕,银针在素白的绸缎上穿梭,线尾还系着颗圆润的珍珠。
"婉娘,快别绣了。"母亲小翠掀开门帘走进来,脚步匆匆,脸上带着几分急切,"你父亲刚从浔州回来,说三日后要带我们全家去浔州。"
婉娘手中的绣花针猛地顿住,针尖刺破了指尖,渗出一点殷红的血珠。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惊讶:"母亲,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去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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