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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委大院门口,夕阳熔金,将红色的院墙染上一层暖橘。两辆汽车安静地等候,引擎低沉的轰鸣仿佛也融入了这黄昏的静谧。王瑞凤市长站在她那辆黑色皇冠旁,米色风衣在晚风中轻摆,与前来送行的东洪县四大班子主要领导一一握手道别。场面庄重而有序。
我作为县长,自然走在王瑞凤身侧略前半步引路。刘超英、刘进京、刘志坤、曹伟兵、焦杨等人默契地落后几步,低声与陪同王瑞凤下来的市府副秘书长以及瑞凤市长的秘书聊着什么,气氛看似融洽,但细看之下,刘超英的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刘进京的眼神则略显深沉。
“朝阳啊,”王瑞凤的声音不高,恰好只有我能听见,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疲惫,“东洪这盘棋,你走得险,但也走得活。今天这一趟,市委啊算是把底牌给东洪上下都亮明白了。”她目光扫过远处正与市府副秘书长谈笑的刘超英,话锋一转,语气更加低沉,“不过,县委书记这个位置,现在可是真正的烫手山芋,盯着的人多啊,市委现在还在斟酌。”
我心头一紧,这正是我最关心的。刘超英若能顺利接班,以他今日在会上的表现和“四大班子分包到人”的担当,无疑是维持东洪当前微妙平衡、助力推进改革的最佳人选,况且超英县长年龄到了,干满一届功德圆满,再加上刘超英的性格比较包容,自然是可以放开手脚大胆工作……。
但王进发主任在座谈会上的那番“请老神仙回来”的发言,虽被瑞凤市长雷霆压下,确也是暴露出对县委书记这个位置,东洪县已是暗流涌动。本土势力是否会因此更加抱团?刘超英若上不去,是否会心生怨怼,转而与胡延坤抱团取暖?
“市长,”我斟酌着措辞,声音压得极低,“超英同志今天在石油公司和座谈会上的表现,您也看到了。稳定压倒一切,东洪现在离不开熟悉情况、能压住阵脚的本土力量。特别是超英同志、进京同志他们,对稳住这些本土元老,作用很大。如果……”我顿了顿,试探着看向王瑞凤的侧脸,“如果不是超英同志,东洪这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恐怕又要横生枝节。本土干部的心思,您是知道的。”
王瑞凤的脚步微微一顿,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她目视前方,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针:“钟书记调任省里的消息,基本定了。”这消息我不陌生,基本上已经板上钉钉!钟书记,对我有知遇之恩,更是市委支持我的最坚定后台!他这一走,东洪乃至东原的权力格局都将发生巨变!
她接着说道,语气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钟书记在的时候,倾向于让刘超英平稳过渡,维持东洪班子‘老少配’的格局,市委班子也有这个考虑。但现在情况不同了。石油公司划转这场硬仗,暴露的问题太多,牵扯的人太深。省里、市里对东洪本土干部的整体‘成色’,都要重新评估。刘超英这个人,圆滑世故有余,关键时刻的担当和魄力,我看还是欠点火候。今天王进才跳出来,未必没有他在后面默许,想试探市委的风向。让他当县委书记,市委担心他压不住场子,也担心他成为新本土势力的‘保护伞’。”
我的心沉了下去。市委领导的水平和高度在这一刻展露无遗,看问题总能一针见血,直击要害。瑞凤市长的话印证了我最深的忧虑。刘超英的“稳妥”,在风平浪静时是优点,但在东洪这破而后立的关键节点,却可能成为掣肘。而且,王进才的发言……细思极恐,难道真是有人授意,想借“请老神仙”的名义,为本土势力争取更大的缓冲空间?
“那……市里的考虑是?”我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
“还在反复酝酿,争论很大啊。”王瑞凤微微摇头,目光深远,“省里空降、兄弟县区平调、或者在本市其他副职中选拔?”说完之后,瑞风市长意味深长的看向我:“包括你在内啊,我看都有可能。市委嘛,需要权衡的太多:改革的锐气、驾驭复杂局面的能力、与你的配合度、对本土势力的平衡……东洪现在就是个火炉,坐上去的人,既要有本事把火烧旺,又得保证不把自己烤糊,更不能让火烧到外面去。难啊。”她轻叹一声,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冷峭,“不过,那些想靠‘老资历’、‘老关系’再上去占位置的,市委心里有本账。只是,现在我有唯一一个担心,就是钟书记走的突然,市委突然冻结干部,新来的领导,又有新的思路和考量。”
我默然点头。东洪县委书记的位置,此刻已不再是简单的职位递补,而是各方势力博弈的焦点,更是东洪未来走向的关键,人事工作,向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把另一件心事也抛出来:“市长,还有个情况,只是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但我觉得有必要向您汇报。听说……胡延坤同志那边,可能打算以主动辞去县政协主席职务作为最后一张牌,想以此施压,换取县里对他儿子胡玉生的从轻发落。”我观察着王瑞凤的表情,“这要是真闹出来,舆论上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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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职?”王瑞凤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淡漠、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弧度,仿佛听到一个极其幼稚的玩笑,“什么老黄历了?想用辞职威胁市委抹黑县委?他胡延坤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一个自身难保、儿子深陷贪腐窝案的政协主席,他的位置,市委早就想动!他主动腾出来,正好!省得市委再费手脚。空出一个正县级岗位,正好可以安排更有价值的人。”她的目光扫过我,带着一丝深意,“朝阳啊,我看你的心里包袱太重了,担心啊也太多了。在真正的力量面前,这种小把戏,连浪花都算不上。关键还是把你自己的事情做好,把石油公司划转钉死!其余的,我看啊天塌不下来。”
瑞风市长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力量感,瞬间驱散了我心中因胡延坤可能的动作而产生的阴霾。是啊,在市委决心刮骨疗毒、重塑东洪的意志面前,胡延坤的挣扎,不过是螳臂当车。
说话间,已走到车前。王瑞凤停下脚步,转身再次与送行人员点头致意,最后对我伸出手:“行了,就送到这儿吧。东洪的担子不轻,好自为之。晓阳的事,你也旁边吹吹枕边风。”
“让我吹吹枕边风,这话倒是听起来怪怪的。”
“谢谢市长!您看,这么晚了,饭也不吃啊,实在是辛苦!”我用力握了握瑞风市长的手,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托付。
王瑞凤一边上车一边道:“把我嘱咐的事办成了,我请你吃饭!”
上车之后,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黑色的皇冠平稳启动,汇入暮色渐浓的县城,很快消失在县委大院门外的转角。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车尾灯的红光彻底融入县委大院的尽头,心中百感交集。钟书记即将调离影响县委书记的选拔任用、县委书记人选的巨大悬念、胡延坤不断挣扎、石油公司划转最后关头的重重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王瑞凤离去带来的短暂轻松。
刘超英、刘进京等人此时也结束了交谈,朝我走来。刘超英的脸上重新挂上了标志性的圆融笑容:“县长,瑞凤市长对咱们今天的工作还是很肯定的。您看接下来……”
“按既定部署,全力冲刺石油公司划转!”我打断他,声音果断而有力,不容置疑,“时间不等人,‘两个稳妥’方案必须坚决落实到位!那30个钉子户,分包到谁头上,谁负责到底!资产债务、人员清退,月底之前,必须全部搞定啊!省石油公司工作组那边,超英县长,还需要你多上心!我们要交出一份让省委、市委都满意的答卷啊!”
我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刘超英、刘进京、曹伟兵等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瑞凤市长的站台,钟书记调离的消息,李泰峰的停职……所有这一切,都像狂风骤雨,将东洪官场沉积多年的淤泥冲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现在,是破釜沉舟,一鼓作气的时候!咱们唯有将石油公司划转这块最难啃的骨头彻底啃下来才行!
吕家老菜馆最里间的包房,窗户被厚厚的绒布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冷风也透不进来。屋内只点了一盏白炽灯泡,昏黄的光线被油烟熏得发乌,勉强照亮方桌上几盘早已凉透的残羹剩菜,以及围坐着的四张心事重重的脸。空气里弥漫着隔夜油脂的哈喇味、烟草的呛人气息,还有一种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压力。
王进发那张圆脸上再无平日里在人大会议室的和气,只剩下憋屈和愤懑。他抓起面前那杯微微泛黄的白酒,一仰脖灌下去大半杯,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邪火。“啪”一声把酒杯重重顿在桌上,震得盘子都跳了一下。
“连群!延坤!”他手指点着吕连群,又扫过李勃,最后落在胡延坤脸上,声音因为激动带着破音,“说好了!会上一起发声!咱们老哥几个,同进同退!结果呢?就我一个人站起来当那出头鸟!让王瑞凤指着鼻子训!你们倒好,一个个坐在那里,跟庙里的泥菩萨似的,屁都不放一个!合着就我王进发一个傻蛋,活该被推出去顶雷挨刀?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子飞溅,“那王瑞凤,一个娘们儿,年纪和我闺女一样,当着全县干部的面,把我训得跟孙子似的!我这张老脸,在东洪几十年,从来没这么丢过!你们……你们对得起我吗?!”
吕连群坐在他对面,背微微佝偻着,穿着一件灰色西装。他手里夹着一支快烧到过滤嘴的烟,眼睛盯着面前一盘凝固了油花的红烧肘子,仿佛能从那油花里看出什么玄机。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灰败。面对王进发的指责,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
“进发啊……”他吸了口烟,声音嘶哑干涩,“你当我想当缩头乌龟?王瑞凤市长那气势……你是没看见她看人的眼神,刀子似的!泰峰书记,不说在咱们东洪,就是在东原,也是一号人物吧,市人大的副主任啊!省管干部啊,说停职就停职了,市纪委还要查!查什么?查他在东洪那些年的事!这他妈是杀鸡儆猴!是冲着咱们所有人来的!那架势……那架势就是要揪辫子!咱们这把年纪了,经得起查吗?谁敢再往上撞?那不是自己往枪口上送?”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王进发,那眼神里有无奈,有恐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你王进发自己沉不住气,倒来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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