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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朔十年前曾到访长安,当时走的是东面的春明门,这次为了避开一路上的乱兵,从南面的终南山绕行而来,因此他和独孤湘抵达长安城下时,直面着长安城最为广大的城门——明德门。
明德门乃大唐国门,其宽逾二十丈,其高不下七丈,是长安城外廓唯一开有五门的城门,但平日里中门不开,那是天子出城祭天时专用的仪道。
然而此刻五门皆大敞着,如同长了五张巨口异兽匍匐在地,时值日轮西坠之时,五个黑洞洞的城门洞看来了无生气,然而远方的天空却是一片妖异的赤红。
独孤湘与江朔并辔而立,对江朔道:“看样子城内四处火起,长安富庶繁华,贼兵自少不了掳掠……”
江朔道:“长安城广大,此刻又乱作一团,听说圣人早在乙未日就出城西行了,我们不若绕城而走,不要进城了吧。”
独孤湘噘嘴道:“你去追那颟顸的皇帝作甚?”
江朔一时语塞,那日惊闻潼关失陷的噩耗,郭子仪与李光弼决定从撤兵回朔方,河北形势立时反转,史思明、尹子奇仗着兵力优势四处出击,几乎被扼断的河北、河南之间叛军的联系被重新打通,颜真卿、张巡等各路义军转为守势。
没有正规军,武林人士功夫再高、数量再多,对战局也难有决定性的影响,众门派一商量,若还聚在一起反而有被叛军聚而歼之的风险,不若化整为零。
有些如卢玉铉、萧大有、王栖曜、尚衡等地方豪族,率众协助义军守城;而如少林、茅山、漕帮、江湖盟等门人广布天下的大帮派,则转为敌后,破坏叛军的粮道、暗杀落单的叛军将领,以削弱贼兵。
江朔一时不知往何处去,韦景昭与神会大和尚要在河南、江淮地方主持大局,均劝江朔西行长安,保护李唐皇家,毕竟如果大唐宫廷被叛军追上一网打尽,那仗也没得打了。
江朔与湘儿马快,也不与任何人一路,虽然一路多有穿绕,但不几日便到了长安城下,只是二人非官非民,实在也没想好若追上避难的唐廷该当如何。
此刻江朔经独孤湘一问,踟蹰道:“湘儿,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独孤湘道:“我听说叛军到长安城下时,京兆尹、西京留守崔光远与监军边令诚未发一矢,便开城纳贼,此等没有骨气的叛贼该杀!”
江朔点头道:“不错,听说安禄山仍以崔光远为京兆尹,我们不若刺杀了这奸贼,为国除奸的同时也能扰乱叛军的部署……只是不知道这京兆尹人在何处。”
独孤湘笑道:“这还不简单,长安城分长安、万年二县,京兆尹便在长安县,长寿坊内。”
江朔这才想起来,独孤家也是陇右大族,独孤湘虽生长在江南,但想必幼时没少听她爷爷说起长安的繁华景象,对长安城自然比自己要熟稔得多。
江朔道:“好,说干就干,我们这便入城!”
独孤湘道:“城头有叛军把守,他们虽然按不住我们,但如大打出手,难免惊动了狗官,搞不好就此溜走了,可就太便宜二贼了。”
江朔道:“我们把马儿藏起来倒也不难,但此刻城内火光四起,亮如白昼,长安城墙高大,想要混进去却殊为不易。”
独孤湘抬手向东一指,道:“朔哥,你又有所不知了,长安城有一段没城墙。”
江朔吃了一惊,长安城煌煌帝都,建成已超过百年,怎会有缺一段城墙这种事?独孤湘道:“你同我去了便知。”
二人策马向东,转到长安城东南角,果然见此地的城墙豁开了一道口子,代之一一片湖泊,江朔立刻反应过来:“是曲江池……”
独孤湘点点头道:“曲江池水面广有千亩,秦汉时在长安城之北,秦时为离宫宜春宫,汉时属上林苑,至隋代在长安旧城以北建新都,曲江池便到了长安城南,历朝历代,长安城最大的威胁就是北方游骑,北人不善舟楫,就算没有城墙,也无法横渡这片广大的水域。”
这些自然是湘儿爷爷讲给她听的。
江朔道:“确实如此,不过我们虽能游渡,龙马也会游水,你的坐骑可渡不过去。”
独孤湘拿手一指笑道:“那不是有一条小舟么?”
江朔一看,河岸边果然有一条小舟,那舟并未系在码头上,似是被水波推送,偶然间搁浅在岸上,想来叛军入城走的是正门大道十分顺利,更不会管曲江池上的零散小舟,那船通体红漆,上面挂着五彩绫罗,当是达官显贵游河之用,然而却被随意地遗弃在此,名贵布料上沾满了黑灰,华丽不复,更显颓败。
二人此刻却顾不上感物伤怀,那船是一艘平底游船,船舷低矮,负载二人全无问题,马儿却无法登舟了,江朔口作马语,让龙马带着湘儿的坐骑自在城外休息,他知道龙马神俊,寻常军卒也无法捕获,将二马留在城外也不甚担心。
江朔见舟内有撑船的竹篙,自取了撑舟前行,此时正是大暑节气,曲江池上碧叶接天,莲花竞妍,两岸柳浪翻滚,一片旖旎风光,只是目之所及不见一人,说不出的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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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朔双臂轮转,不一会便渡过曲江池,进入长安城中。
二人从未到过长安南城,但长安城街道横平竖直,只要知道大致方向就一定不会迷失路途,独孤湘依稀记得长安县在朱雀大街之西,至于长寿坊在何处可就不晓得了。
江朔道:“我们现在城东,无论如何总是先向西穿过长安大街再说。”
然而二人还是太小看长安城的广大了,长安一百零八坊,看似不过纵九横十二,二十几条大街,但坊墙从外面看都差不多,除非走到坊门下看门额,实难分辨哪个才是长寿坊,二人虽然顺利穿过最宽广的朱雀大街,却在西城中彻底绕晕了。
长安城自隋代建城以来,到天宝年间已近两百年,由于皇城在北,城北各坊多是富贵人家,富庶繁华自不待言,相较而言城南多是贫苦人聚居之地,很多里坊被破坏,私开坊门有之,私占道路的有之,甚至拆了坊墙开出便道。
二人道路不熟,里坊不复存在,自然就难以找到出路了,唐廷出逃十分匆忙,叛军入城时,城内百姓多未能逃离,叛军虽然残暴,入城后大肆掳掠,但他们知道贵人皆在城北,径直向北放任南城不管,南城竟然没遭多少破坏,倒算是因祸得福了。
正不知往何处去时,忽听西面喧哗声起,江朔与独孤湘对视一眼,快步向声音的源头跑去,向北穿越数坊,却见数百士兵在围攻一坊。
此刻城内绿树成荫,二人轻轻跃上一株大柳树,向下张望,却见那一坊明显与别坊不同,和其他坊一样被十字街切成了四块,但西南角的坊墙升高了不少,四角还有角楼,更自开了南、西二门,仿佛在坊内又套了一个小坊。
独孤湘拿手一指笑道:“朔哥你看,得来全不费工夫。”
江朔一看也笑了,只见坊门上写的正是“长寿坊”,而新开的门上写的则是“长安县”,原来此处正是他们要寻找的长安县衙。
独孤湘奇道:“长安城陷落应该有些时日了吧?怎么长安县还在坚守么?”
江朔摇头道:“绝无可能,而且我看角楼上的守兵也是燕军的打扮。”
独孤湘仔细看这些两群人身上的甲胄无异,但坊下围攻的军士均在左臂上系着红巾,此刻两军互相引弓指向对方,剑拔弩张场面十分紧张,只是坊墙上的人远少于围攻的人马,坊墙比不得城墙,高不及丈,围攻之人徒手攀缘可上,看来坊内守军居于劣势。
独孤湘奇道:“这是燕军分赃不均,在搞内讧?”
不待江朔回答,却听坊门楼上一将官模样的人高声叫骂:“姓苏的,我就知道你小子居心不良,假意降燕,实则首鼠两端,只是你小子错打了算盘,就你手下这点人马能掀起什么风浪?”
城下一朱袍长髯,官员模样的人笑道:“孙将军,苏某贵为皇亲,屈身事贼不过是为了留下有用之躯报效朝廷,可笑安贼颟顸,中了崔光远之计,如今安神威已叫崔大夫捉了,你若识时务,速速投降,某留你一条性命。”
江朔不晓得这姓苏的是何人,但听他讲话,此人并非李姓却自称皇亲,想必是某一位驸马,更觉喊话之人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坊门上那人见威吓不成,转作柔声笑道:“苏震,我知道你定然是受了崔光远的挑唆,他诓你来打我,说甚么自己去打安神威,只怕早已经逃跑了,你却还信他的。”
那“孙将军”生得獐头鼠目,三绺胡子两根向上一根向下,嬉笑起来更显得猥琐不堪,江朔忽然心中一闪念,脱口而出道:“此人是孙孝哲!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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