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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约耐着性子等他表达完了体恤,退后一步朝他躬了躬身子,“多谢余大人了。奴婢是宫内人,不敢领受余大人垂爱。余大人善性,但落于外人眼里,奴婢就是犯了宫规,主子计较起来要受重罚的。”
确实,照着惯例来说,宫里的一草一苗都属于皇帝。这些伺候人的宫女,是未记名的侍御,皇帝可以不动心思,但官员不能觊觎,这是立朝两百年来的规矩。
余崖岸的唇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姑娘多心了,余某只想向姑娘表示感激罢了。”
如约暗想最好是她多心,否则招惹了他,必定会引出大乱子,行事就要难上百倍千倍了。
承光门内传来说笑声,是皇帝携嫔妃们出来了。如约忙退到小轿旁,毕恭毕敬垂下眼,等着金娘娘上轿。
余崖岸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迎接皇帝出宫门,侍奉他登上御辇。御辇精美华贵,用的是三十六人抬,清一色身量的锦衣卫抬起雕花杆,稳稳上了肩。余崖岸翻身上马,在前引路,队伍绵延了十来丈远,前头的进了广寒殿,末尾的小轿还在半路上。
金娘娘撩起了轿窗上的垂帘,探出半张脸来调侃如约,“你和余指挥,果然有些首尾。”
如约说没有,“娘娘要是不信,往后随驾出宫,奴婢就不跟着了。”
金娘娘正要说话,另一边的绘云阴阳怪气接了口,“娘娘最擅做好事儿,要是魏姑娘真有那心思,娘娘成全了她,也算卖了余指挥一个人情。”
如约听了也不恼,轻声细语道:“绘云姑姑再有两年就出宫了,娘娘该先想着她才是。要是能指个好人家,将来封诰做夫人,在外头给娘娘支应着,照旧是娘娘膀臂。”
这下子绘云不说话了,惹得金娘娘一阵暗笑。在她眼里,这些宫女和猫狗一样,年岁大了,到了春天要闹春,一个个都盘算起嫁人来。
小轿悠悠地,荡回了琼华岛上。其实太后不在反倒舒心,不用见天看她拉长的脸子,吓得大家连气儿都不敢喘。
曲水宴就快开始了,众人都在流杯渠周围踏青游玩,淑妃和阎贵嫔缠着皇帝说话,金娘娘从皇帝脸上窥出了不耐烦,怀带着同情的意味,对身边的人说:“万岁爷不待见她们,瞧瞧,眉毛都耷拉下来了,她们俩看不出来。”
金娘娘这些年来,就是用这种心胸保持战无不胜的。她觉得皇帝不愿意应付她们,但愿意和自己说说话,于是等她们都走了,自己上前款款褔了福身,“万岁爷解了臣妾的禁足令,臣妾还没当面谢恩呢。原说是来侍奉太后的,可惜太后不在,我又错失了孝敬的机会。”
如约暗中叹息,不知道这金娘娘为什么总拿太后说事,难道除了太后,她就没有别的和皇帝说了吗?
提心吊胆,唯恐皇帝又和她置气,回头再落个面壁思过,她也不能总借着送食盒,往养心殿走动。
好在皇帝习惯了这绣花枕头,调转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瞥了瞥她,“太后上万法宝殿祈福去了,恪嫔有孝心,可以去那里陪同。”
金娘娘挨了挤兑,听说让她去万法宝殿,又不大情愿,揉着帕子道:“我一个人去,合适么?毕竟我这会儿不是贵妃了,非得要人去,也是淑妃过去才稳当。”
皇帝没有兴致搭理她,望向廊外接天的青草与碧波,“要去陪太后,不是你先提出来的吗?”
金娘娘讪讪,她的本意是提醒皇帝,时候差不多了,该给她恢复位份了,结果人家装傻充愣,置之不理。她有些着急,带着嗔怪的声口叫了声万岁爷,简直叫得人鸡皮疙瘩林立。
一股酸麻顺着脊梁爬上后脑勺,得花点子力气,才能压制住哆嗦的冲动。如约觑了觑皇帝,皇帝见怪不怪,人半仰在躺椅里,颀长的腿交叠着,撑开了袍摆堆绣的襞积。金娘娘的撒娇,他置若罔闻,一手支着下颌,神情澹宁目光悠远,真就是出来赏景消闲的做派。
金娘娘一捧热水泼在沙地里,灰心得厉害,鼓着腮帮子,怨怼地看着皇帝。
那厢淑妃端了时令的果子进来,见金娘娘那模样,有意给她上了一回眼药,“恪嫔怎么了?像是不大高兴似的,万岁爷惹您生气了?”
金娘娘挺了挺胸膛,倒驴不倒架子。她还记着淑妃在她手底下求活路,一口一个“好姐姐”的谄媚嘴脸,如今自己遇着一点小坎坷,她倒挺起腰杆子来了。
于是金娘娘扯了扯嘴角,“万岁爷是主子,你说主子惹我不高兴,是有意磕碜我吗?淑妃娘娘,我没哪儿得罪过你吧,还是瞧我降了位份,你要带着头地取笑我?”
淑妃被她直撅撅顶回来,尴尬不已,忙道:“我可没那个意思……”
转头看皇帝,盼着他能做个和事佬,结果皇帝站起身,慢悠悠朝外面踱去了。
皇帝一走,气氛就显得紧张了,饶是淑妃位份比金娘娘高,但金娘娘有余威在,气势还是不容小觑。
“别瞧我一时走了窄路,你就看准时机敲缸沿,小人得志。”金娘娘压声对淑妃道,“哪怕我跟前的宫女儿,抬起脚也比你的头高,你可等着吧,等我恢复了位份,咱们再好好理论理论。”
淑妃给吓惨了,她从没想真正得罪金娘娘。只不过人被压抑得久了,遇上好机会,难免要扬眉吐气一番。谁知道金娘娘这么厉害,压根不因走了背运而买任何人的账。她冲她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唬得淑妃往后退了两步,“你……你也别这么说,好歹我是皇上的淑妃。拿宫女和我比,不光是瞧不上我,怕是连万岁爷也一并瞧不上了。”
要论斗嘴,金娘娘就没吃过败仗。她冷笑了声,“别恪嫔恪嫔的,我不爱听。你也别拉着万岁爷给你垫背,你几时在他跟前有过脸?进宫这些年,牌子翻了三回,兹当我不知道?”
旁听的如约暗暗叹气,明明都混得糊家雀一样,还要比个高低。日子都不好过,何必又添不自在呢。
淑妃到底还是败下阵来,金娘娘的爹只要一天是首辅,宫里就没人敢明着和她叫板。
金娘娘打遍后宫无敌手,皇上又图清净,她就有些意兴阑珊。目送淑妃铩羽而归,朝身边的人摆了摆手,“你们难得出来一趟,四处散散吧,不用陪着我了。”
如约和绘云得了恩典,但又唯恐撇下主子自己走开,金娘娘回头又要怨怪。
如约道:“奴婢谁都不认得,也无处可去,还是近身侍奉娘娘吧,防着娘娘有差遣。”
金娘娘直皱眉,“让你们走,你们走就是了,何必啰嗦。我也想一个人静静,不要你们看着。”
金娘娘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烦恼,她面上做得跋扈,但底气还是有些不足。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像穿上了背后抽丝的绸子,精气神都从那道缝里泄完了。不想让身边的人看出来,就遣退她们,自己一个人惆怅伤感足矣,要是连奴才都来可怜她,那还得了?
既然主子这么说了,那底下人领命就是了。如约和绘云向她行了礼,从广寒殿里退了出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虽说这太液池不比曲江,池子边上漫游的宫眷们,却也如杜甫诗里写的一样,神情高雅,姿态旖旎。
如约左右看了一圈,奇怪,并没有见到皇帝。只有几个司礼监的秉笔在水边闲逛,打算一较高低,捡起河畔的石头打水漂,一连蹦上七八个,不在话下。
她站着看了会儿,复又顺着花底小径探寻,忽然听绘云叫了她一声,“魏姑娘在找人?”
如约回头望了眼,明明两下里不对付,却还要装出面和的样子,好声好气道:“我不找人,不过四下看看。姑姑怎么不去逛?是怕走远了,娘娘传人听不见?”
绘云脸上堆起了一片笑,“正是呢。咱们娘娘这脾气,你我都领教过,要是想起来找人,一时不能到跟前,少不得又要发火。”顿了顿道,“魏姑娘,咱们前阵子起了误会,闹得彼此都不受用,我静下来细思量,着实是我错了。我们这些老人儿,日久年深养成了坏毛病,不拘哪个新人进来,都想着先调理再使唤,其实这又何必呢,自己不也打这时候过来的吗,深知道里头的苦。前阵子我臊得慌,不好意思找你认错,今儿正逢这样的机会,边上也没旁人,好生地向你道个不是,望你见谅,别同我一般见识。”
如约虽知道她这番话未必发自真心,但她既然愿意摆出冰释前嫌的姿态,自己也不能强行树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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