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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一军不动疑汉皇（第1页）

急报来自洛阳方向。

展开一看，薛世雄的亲笔笔迹，上奏两件事。

一则其率东郡、荥阳、兴洛仓、偃师等地主力，已经进至洛阳城东，筑营二十里外。一则裴行俨引骑，绕过洛阳南部，疾行一日夜，在从渑池还洛阳的官道上截击了从渑池撤还洛阳的杨宝部，败之，斩首数百，然被杨宝逃窜，率其残部千余逃回了洛阳。

在这所奏报的这第二件事后边，薛世雄专门提了提了一句，裴行俨伤势未愈，但是主动请缨，带伤出战，与杨宝部接战时，冲锋陷阵间旧创崩裂，血透重甲，犹不下马。其骁勇如此，三军为之感奋，士气大振。薛世雄奏道，裴行俨此战虽未全歼杨宝部，然已足以寒敌胆而励我军。杨宝残部在王世充的遣兵接应下，逃入洛阳后，洛阳守军紧闭城门不敢出。裴行俨裹创而还，薛世雄与裴仁基亲往视之，见其血染征袍，犹壮怀激越，慷慨如初。薛世雄抚其背，叹道：“真虓虎之将也，有此忠勇，何愁洛阳不破！”即命医者悉心诊治，遍谕诸军以为楷模。

却乃是薛世雄前接到李善道的令旨后，即整点三军，开向洛阳，以为迫王世充不敢大军西向渑池，呼应李建成部。王世充一方面当便因此，一方面则可能也是他受元文都、卢楚的掣肘，於是直到李建成兵败被歼，他的主力兵马也终究未能出洛阳一步。而薛世雄在统率主力开向洛阳之同时，为帮助渑池解围，另遣了一支骑兵提前疾往渑池方向，——便是他奏报中所言之“裴行俨主动请缨”这件事的由来。这支骑兵皆裴仁基旧部，遂在裴行俨率领下立下此功。

看罢薛世雄的奏报，李善道神色无异，只将之放到一边。

目光转回眼前沙盘，他继续俯身察看离石郡的地理形势，山川分布。

从在帐中的薛世雄、徐世绩、陈敬儿等将，见他不言薛世雄的奏报所奏何事，虽然心中好奇，却也无人敢问。便都默不作声，静静地立在李善道的身后。若此时有人从外进来，只怕要大吃一惊。帐外明明听着帐中安静无声，却怎能知帐中一干汉军大将肃立如林，一派肃杀气氛！

李善道看的多时，指点沙盘上的修化县城所在，说道：“此若欲实现迫使李世民不敢轻易渡河撤退，以求等诸军兵马皆至，合围之后，将其军尽歼於黄河东岸与定胡县、离石县之间这一意图的话，修化县城是重中之重。唯有将此城尽快攻拔，我军先锋方能逼近定胡县城、黄河东岸。如此，李世民才会不敢贸然渡河，只能被迫留在定胡、离石两县之地，进而陷入我军合围之势。……懋功，你部兵马已经再次进至此城下，当务之急，便是不惜代价速克此城。”

却徐世绩、陈敬儿是昨天刚分别从修化、平夷两城前线来到的石楼，专是为候迎李善道。——徐世绩军的副将单雄信、陈敬儿军的副将王行本，没有跟着来，分留在了修化、平夷前线。

徐世绩向前半步，躬身叉手，恭谨应道：“启奏陛下，适才臣已奏报，臣部前天重新开到的修化城下，休整了一夜，昨日臣从军中驰还石楼，以待面聆圣训时，劳单雄信代为指挥筑营、攻城诸务。想来昨日一日、今日多半日，城外我营应是已经筑成。攻城器具也已陆续运抵。只待臣返回前线，便可督军猛攻。只是修化城地势险要，据臣前日所观，城防仍颇严也，仅臣一军，虽亦可攻拔，恐难迅速得手。陛下若能拨兵增援，使两军协同攻城，则破之可速。”

“你需要多少兵马增援？”

徐世绩心中已有成算，不假考虑，应声答道：“修化城外四面多山、多水，不利大军展布，若增兵太多，反易自乱阵脚。然若增兵少，一则攻城之势不足，二则亦须防李世民从定胡其大营、或离石县其营调兵来援，故亦不可。臣斗胆敢请陛下拨臣步骑四千助战。

“此四千兵中，骑兵数百即可，以备策应驰突、阻击敌援；余皆步卒最好。此数既可增强攻城锐势，又不致因兵力过众而致营垒拥挤、调度不便。既得增兵，合与臣部，臣亲督之，驱令使轮番登城，昼夜不息，十日之内必克修化。”

“四千步卒够么？”

徐世绩说道：“请陛下放心，只需步骑四千助力，便足堪攻破此城。臣与单雄信已商议过攻城之策。首先，对付李世民援兵方面，臣愚意先遣精骑百人於修化至定胡、离石之间游弋侦候，一旦贼军出援，即刻传警，同时以偏师据险阻之，使其不能猝至，如此即可确保攻城大军不受干扰。其次，具体的攻城战法方面，城西地势稍缓，便於集结主力，臣与单雄信拟便以城西为我军主攻之处，将步卒分作三班，夜以继日，攻之不断；同时，留精兵五百不动。然后待守卒疲惫，守卒大部被牵制在西面时，而以此五百精卒夜突东城。东城临水，地势促狭，守卒本就不多，且我军连日猛攻西城，料东城守卒必亦懈怠，又有夜色掩护，彼势难以提前察觉我精卒突至。如此，攻其不备，东西夹攻，必可破之。”顿了下，他又说道：“启奏陛下，臣与单雄信计议此策时，单雄信已自告奋勇，愿到时亲率此五百精卒攀城。”

李善道观察着修化城外的地形，摸着短髭，琢磨了会儿，点头说道：“懋功，你用兵，我是知道的，素来正奇相合。此策甚合我意，既稳且狠，正中有奇，足见你深得兵法之妙。四千步骑今日就调拨与你，由你全权调度。雄信大兄骁武之将，他若肯亲率精卒突袭城东，你与他所议此策，可更增胜算。只我所虑者惟时间。十日破城之约，可有十足把握？

“须知虽然据你所报，当下李世民尚无渡河西撤之动向，但他随时都有可能西渡，撤还关中。十日之内破城，已是我所能等待的你克城的最长时间了。若十日之内，此城不克，李世民竟得逃遁，此番欲尽歼其军於黄河东岸之谋划、部署，可就要付之一空了。”

——“据你所报”云云，徐世绩、单雄信接到李善道令他们探查黄河东岸、定胡县、离石县的唐军之动静的令旨后，便立刻向这几个地方遣派了大量的斥候、细作。到当前为止，所探到的情况，都是唐军尚无异动。既没有开始大量搜集渡河的船只，定胡县、离石县的唐军驻兵也没有调动，向黄河东岸开进的态势，其之整体状况仍旧和此前相同，没有任何的异常。

却李善道此话说罢，徐世绩尚未回答，落入屈突通、陈敬儿等将耳中，已各因他此话中的一句而微微讶然。他们讶然的是“你用兵，我是知道的”此句。徐世绩与李善道虽老熟人，但之前在瓦岗落草时，他们都还只群盗而已，最多打家劫舍，除与张须陀的几战外，极少有战阵上的事情，而李善道自立之后，徐世绩留在李密帐下，两人更一两年未见，并且徐世绩相当於被李密冷藏，也仍是很少指挥作战，李善道这一句“你用兵，我是知道的”，从何而来！

不过诸将转念一想，却也都了然了。

俱心头一个念头掠过：这应是陛下为抬举徐世绩，是以才当众有此褒扬之语。毕竟在战将云集、将才济济的汉军中，徐世绩当下的地位和他的战功并不匹配。屈突通、陈敬儿等都曾听到过些本军将士的私下议论，都说徐世绩不过因与李善道的旧谊、裙带关系得幸罢了。

然却他们怎是知晓！李善道的这句赞誉，其实与徐世绩和他的旧日交情、徐世绩姐姐徐兰是他爱妃等等这些，皆是没有关系，而实是李善道的真心之话。且也不必多说。

诸将听得徐世绩沉稳地说道：“陛下大计，臣岂敢有误？臣虽不才，愿效死力，必以十日为期。城破之日，当献捷於麾下；若不能克，甘受军法。”

“好！你既有此把握，我就放心了。”李善道沉吟了稍顷，说道，“李孟尝所统三千步骑，皆我中军精锐，便尽拨付你帐下，另从别营，拨出千人与你。你不要在石楼多待了，明日你就与李孟尝等部，还回修化城下。到城下之日，即展开攻城。便从你攻城之日算起，十日为期，不得有误！”笑着回身，指了下屈突通、陈敬儿等将，说道，“懋功，你的军令状诸公可都听到了。你若不能如期破城，非但我军法要行，诸将面前，你可是也就要无颜见人了。”

徐世绩肃然领命，毫无迟疑。

陈敬儿呲牙一笑，露出满嘴白牙，说道：“陛下，臣愿作此证。十日后若修化城头仍插着唐贼军旗，陛下军法，臣不敢替懋功领受，然臣倒可替懋功向陛下、诸公献酒赔罪！”

屈突通等将闻之，亦皆是笑。

帐中严肃的气氛，稍微得以活跃。

李善道回到主位坐下，请诸将也都入座，他抿了口茶汤，目光扫过众人，收起笑容，摸着短髭，又沉吟了片刻，话题重新转向当前战事，说道：“懋功、雄信大兄等探知，定胡、离石的唐军主力，现下皆尚无异动；亦不见李世民搜集船只。却公等以为，李世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诸路大军已向离石三面压来，他却竟毫无反应，是何道理？”点名徐世绩、陈敬儿，说道，“懋功、敬儿，你俩这些时日都驻兵在离石郡中，应是比较清楚定胡、离石两县唐军的情状，你俩以为，李世民按兵不动，是他到现在为止还没做出撤退的决定，抑或别有所图？”

徐世绩谦让，请陈敬儿先回答李善道询问。

陈敬儿起身，叉手说道：“陛下，臣以为李建成其军数万贼众，尽被我军歼於石门关，当下之河东形势，已完全不利於李世民，而我大军正从三面围向离石，当此之际，他岂会无动於衷？不仅不会无动於衷，臣敢断料，他并且也一定是已经做出撤回关中的决定！而之所以犹按兵不动者，臣虑之，或有一个可能。便是屈突公所指，他也许是不愿放弃秀容、静乐、交城、太原等地的唐贼驻兵，是故现正筹谋，试图先将诸地贼兵调回离石，随后他再撤退。”

徐世绩早起身来，见陈敬儿说完，便也叉手行礼，恭恭敬敬地接口回答李善道的垂询，说道：“陛下，陈大将军分析得极是。臣亦这般认为。并臣以为，李世民之所按兵不动者，除了是有意先将秀容等地贼兵接应到离石，与他会师，一同渡河撤回关中这个可能以外，不排除他还有一个可能。便是，李世民他现下会不会不仅只是在打算撤退？”

“你是说？”李善道摸着短髭，若有所思，说道。

徐世绩回答说道：“陛下，臣前将李世民自从其父作乱以来、包括他此前的历战经过，曾有搜集。大业十一年，其年方十六，杨广於雁门为突厥所围，他应募救援，隶屯卫将军云定兴营，当时他有一策献给云定兴，言说‘始毕可汗举全国之师，敢围天子，必以国家仓卒无援。我军可大张旗鼓，令数十里幡旗相续，夜则钲鼓相应，以设为疑兵。虏必谓救兵云集，望尘而遁矣。不然，彼众我寡，悉军来战，必不能支矣’。献此策时，李世民年才十六岁，却已知此用兵虚实之道，知可张设疑兵退敌。因臣愚见，李世民今在我大军三面压来，即将合围离石之际，却仍按兵不动，他这个‘按兵不动’，会不会也是一个疑兵之计而已？”

“若是疑兵之计，他以此疑我，则他真正的所图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