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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度叹息着说:“当初,圣上正是以崔淼身世的名义,命我将其诛杀的。”
在裴度收到的旨意中,皇帝明确指出崔淼之母是大明宫中曾经的女医官,名叫药兰。药兰出身于一个不为人知的神医家族。该家族早从汉朝起即为御医,后来又历经各朝皇家所用,自大唐建国便一直在长安宫中侍奉。药家的医术相当精湛,但因从不在民间行医,所以其名不扬,就连他们的姓——“药”也是由汉家天子所赐,其本姓反倒无从考证了。
药家医术的核心是一本世代相传的神奇方书,药家就像保护性命一样保护着这本书。历朝历代都有人打过这本书的主意,巧取豪夺却统统失败。因为除了方书本身,药家还有一套记录和解读药方的特殊办法,所以即使有人拿到了方书,不会读照样没用。但药家也因此遭到皇家所拘束,世世代代都不得踏出皇宫半步。
到了药兰这一代,整个家族只剩下她一脉单传。又因药兰是个女子,所以时常在后宫走动。东宫太子多病,王良娣经常向药兰请教调理补宜的方子,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子因此结下私谊,王良娣也跟着药兰学到了一些皮毛的医术,并且记住了药家常用的几个方子。
许多年后,正是凭借这几个方子,王皇太后认出了崔淼的身份。
裴度道:“崔淼自己的回忆也证实了,他应该就是药兰逃离长安后生下的儿子。问题在于,当年药兰为什么要出逃?”
按照皇帝的说法,药兰企图在太子的药中下毒,被识破后仓皇出逃。皇帝甚至一口咬定,先皇之所以沉疴不起,即位不久就因病重禅让,又仅过了数月便驾鹤西去,这一切都要归咎于药兰的毒药。
韩湘问:“这么说药兰下毒成功了?那她就是没被识破啊,为什么还要逃?”
裴度颔首:“问得好。关于药兰毒害先皇的说法,还存有其他疑点。你想一想崔淼的年龄,他出生于贞元七年,也就意味着药兰逃离皇宫的时候肯定早于贞元七年。而此时距离先皇病逝还有足足十五年。试问,天下有什么毒药会等到十五年后才发作呢?”
“就是!”韩湘赞同,“所以先皇之死和药兰不可能有直接的关系。如果药兰当年真的下了毒,也肯定是被发现了的。但若是那样,她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呢?”
“除非有人帮她。”
“帮她?谁?”
裴度道:“你倒不如换一个问题思考,是什么人让药兰下毒?”
韩湘思忖道:“药兰只是一名宫中女医,没有理由毒杀太子。此事必有幕后主使,会是什么人呢?”他抬起头看着裴度,期望从宰相的脸上找到答案。
裴度面沉似水,韩湘心中的疑团却像冰封的湖面即将融开……
太子之位意味着未来的最高权力,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位置。既然是最高权力,就必然有人想争夺;既然是未来的,就说明尚无明确保障,人人都有机会。
夺嫡,也许不是毒害太子的唯一理由,但绝对是需要最先考虑的那个理由。
大唐建国至今,多任太子均难逃被废被杀的可悲下场,正是惨烈的夺嫡斗争的结果。先皇在太子位上整整二十六年,是大唐迄今为止坚持时间最久、并最终登基的储君。在这漫长的二十六年中,他曾几度面临重大的危机,而这些危机都和一个人分不开——舒王李谊。
舒王李谊是昭靖太子李邈之子,也就是德宗皇帝的侄子、先皇的堂弟。李谊年幼时父亲就亡故了,德宗皇帝对他特别怜惜,亲自抚养他,后来干脆将他过继过来。在德宗皇帝的几位皇子中,舒王李谊排行第二。
先皇为嫡长子,太子地位本该牢不可破,但德宗皇帝对李谊异乎寻常的偏爱却成了最大的阴影。舒王李谊得到的各种封赏均超过太子,由德宗皇帝特许,连外出的仪仗都在东宫之上。泾原兵变时,德宗皇帝仓皇出逃奉天,命舒王做开路先锋,却让太子断后。后来还以舒王战功卓著为名,加封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虽然这只是一个荣誉称号,但从来专封太子,所以当舒王得此封号时,有关德宗皇帝即将废掉太子,改立舒王的传闻更加甚嚣尘上。德宗皇帝似乎还嫌不够乱,干脆让舒王从十六王宅中搬出,到大明宫里与自己毗邻而居。
所以说,先皇的二十六年太子生涯,始终笼罩在舒王的夺嫡威胁之下。虽然二人都行事谨慎,从未公开撕破过脸,但如若当年真有人想要害死太子,舒王确实有最大的嫌疑。
难道,药兰是奉了舒王李谊之命?
想到这里,韩湘又担心起来,自己的这一连串推测会不会太想当然了?须知宫闱秘史,向来不足为外人道也。先皇和舒王都已作古十几年了,自己怎敢在没有半点实证的情况下,去贸然臆测多年前可能发生过的一次谋杀?
他迟疑地对裴度说:“裴相公,假如药兰奉命毒杀先皇,那就应该是幕后主使者帮她逃走的吧?”
裴度却道:“你的心思还是太单纯了。试想,药兰没有完成使命,幕后主使者是应该放她走呢,还是应该杀她灭口?”
韩湘不吭声了。宫廷斗争从来都是这个世上最血腥的斗争之一,药兰既被卷入,不论成功与否,等在她面前的只能是死亡。但是她却活着逃出了皇宫,她是怎么办到的?
裴度沉声道:“我认为,当年帮助药兰逃走的应该是王皇太后。”
“王皇太后?”这可是韩湘想破脑袋也得不出的结论。
“据我推断,当年药兰奉命在为太子治病时下毒,但她并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将内情告诉了对她友善的王良娣。”
“药兰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将心比心地想,向太子下毒不论成败,最后都免不了被灭口的下场。药兰的家族在皇家侍奉了那么多代,只要有一次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恐怕都保全不下来。所以我相信,他们除了世代传承的医术之外,肯定还有世代传承的自外于权力是非的祖训,但不知为什么,药兰作为家族仅存的继承人,却被卷了进去。我想,很有可能她在最后关头幡然醒悟了。另外,先皇和王皇太后都以仁爱著称,先皇在东宫二十余年,谨言慎行,王良娣亦温柔敦厚。他们的德行,药兰想必都看在眼中。从内心来说,她肯定也不愿意伤害这两位好人,于是下决心向太子夫妇求助。”
韩湘连连点头:“对!所以当王皇太后从崔淼的药方认出他时,还是放他走了。因为从某种程度来说,药兰其实算得上救了先皇,是有恩于王皇太后的。但是——”他又困惑地住了口。如此说来,药兰更是有恩于当今圣上的,他又何故非要将崔淼斩尽杀绝呢?
韩湘心念一动,试探着问:“既然药兰已经成功地逃离了皇宫,还怀了身孕,按理说应该躲起来生产才是?怎么会孤身一人在外投宿,落得在客栈中艰难生产的困境呢?她的……夫君怎么没有陪伴在她的身边?”
裴度沉默良久,神色却从愠怒不平渐渐转为无尽怅然。
他终于开口道:“在那次崔淼和老夫的长谈中,不仅言及王皇太后与其生母的渊源。他还提到了两件事。这两件事亦与他的身世密切相关,却比方书之谜更加费解。第一,崔淼提到在母亲留给自己的方书的最后一页,潦草地书写着几个字:春明门外,贾昌。而他,正是因为这几个字的指引,才千里迢迢赶赴京城,投宿在春明门外贾昌老丈的小院中,并且在那里遇到了玄静。崔淼一直以为,找到贾昌就能找出自己父母的线索,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而据我所知,安史之乱以后贾昌就在春明门外拜师礼佛,再也没有踏入过宫禁,所以他不可能与药兰有什么关联。”
韩湘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但又觉出裴度的话中另有深意。
裴度继续说:“在长安时,玄静对我讲述了你们寻找玉龙子的经过,提到杨贵妃的婢女贾桂娘乃贾昌的妹妹,当年这兄妹二人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最信赖的人。所以玄静怀疑,玄宗皇帝曾将索取玉龙子的密语交代给贾昌。而先皇在东宫时,特意为贾昌建院,又设法供养他,所以玄静又大胆地推断,先皇正是从贾昌的口中获知了索取玉龙子的暗语。单从这条线索来看,‘春明门外,贾昌’这几个字所指示的,会不会是玉龙子呢?”
“莫非药兰也知道玉龙子?”韩湘瞠目结舌,“她要玉龙子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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