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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兰继续道:“侯爷跟我说了,过两年再给你谋个好出身,将来成家立业就好了。”
“不不,不必……我娘说,叫我多跟侯爷几年……眼下就好,就好。”
谢昂一边辞谢,一边在肚里哀怨侯爷为甚给他摊上这么个差事,主母和侯爷的前任外室——多尴尬的话题。
明兰又柔声说了几句,见谢昂始终羞羞答答,终于泄气道:“侯爷忙得厉害,叫你跟我说说,你就说罢。”
谢昂目光茫然:“说?啊!哦……那事儿……”他心中一团乱,“这个……从哪儿说起呢……”
屏风后传来平静的声音:“就从你见到曼娘时说起罢。侯爷说,还是你最先发现她们母子的。”
谢昂叹口气:“也不算发现,实是……”他停顿了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辞。
“那是刚收复西辽城不久。前段缩在草甸子里,装了大半个月的孙子,总算在粮草耗尽前引出了单于大军,血战一场后,咱们大获全胜,可也死伤不小,便到西辽城里休整。那日,神箭营的小薄将军忽来寻我,说他帮着去城北土窑给饥民放粮时,遇到一领着病重孩童的妇人,自称是咱们侯爷的家眷,说的有鼻子有眼……”
谢昂咽了口唾沫,想去窥伺主母的脸色,结果只看到屏风上的吕洞宾正在自命风流的捋胡须,何仙姑看人的眼神很风骚,他只好继续道:“我吓了一跳,赶忙过去看,谁知竟是曼娘姐……呃,我早先在江淮时就识得她的……”
那时,曼娘处处以顾夫人自居,着意结交车三娘夫妇等人,还非常主动的对一众小兄弟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他也跟旁人一道起哄着叫过她‘嫂子’——想及往事,谢昂更不安了,再次想去看主母的脸色。
结果,吕洞宾还在捋胡须,何仙姑继续风骚。
“我不敢自作主张,忙回去报了侯爷。侯爷跑去一瞧,什么也没说,便把她们母子带了回去,可怜昌哥儿已重病的昏迷不醒。”
他微微叹息,当初他还将那男孩举至头顶过,“军营重地,不好随意进人,侯爷便将人带至一小院,先找了大夫去瞧昌哥儿。”
其实没这么简单,他省略了些叫他不舒服的事。
到了小院后,顾廷烨面色极难看,张口就问:“你来干什么?!”
曼娘饱含热泪:“二郎,我来与你生死相随呀!哪怕死,咱们也要死道一块儿!”
以及诸如此类的肉麻话。她并不知前日大胜,只道听途说,还以为张顾大军是龟缩在西辽城中。
亏得当时小薄将军已遣散众人,院中只有谢昂和几名亲信,回营后,众兄弟闲聊——
一个说:“生死相随?!唱戏呢!怪恶心人的!”
兄弟,还真叫你猜中了。
另一个说:“死什么死!哥儿几个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眼看回去就是荣华富贵,这丧门星说什么疯话!若不是……看老子捏死她!婆娘嘛,男人出门打仗,就该好好在家伺候老人带孩子,跑来添什么乱?!”
一个有些知情的道:“我听说咱们副帅早年在江湖上混过,少年人嘛,风流,大约沾上了个甩不脱的女人!”
又一个出来插嘴:“瞧那娘们,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段没身段,老得跟我娘似的,咱们副帅相貌堂堂,瞧上她什么了呀!”
“莫不是榻上本事好!?老货老货,才去火哦!”
——荤段子上场,哄堂大笑。
军中女子只有洗衣妇和营妓,又不能常去光顾,一帮大老爷们闲时只能说些上官的八卦来解闷——再说了,良家女子哪有曼娘这等轻佻的行径,这等不尊重的说话。众兄弟虽无恶意,但口气中自然带上些鄙夷和轻蔑。谢昂听得难受,暗替顾廷烨难堪。
他晃晃脑袋,赶紧继续说下去:“……谁知,昌哥儿已是重病不行了。不论随军的大夫,还是城中的名医,瞧过后都说没救了。公孙先生说,若在繁华的大城里还好说,可西辽那种穷乡僻壤,又逢流民肆虐过几阵,缺医少药的,连吃的都不大够……唉……”
屏风那头轻轻‘啊’了下,清脆的瓷盖碗相撞声,里头道:“难道,昌哥儿……死了……?”
谢昂低低道:“是。已化了骨灰,请后头的公孙先生带回来,到时再入土下葬。”
“那曼娘呢?”
明兰急急道。
昌哥儿是顾曼二人间唯一牵连,这会儿死了,曼娘能善罢甘休?
谢昂沉默了会儿,口气艰涩道:“从曼娘被带回去起,侯爷就将她们母子分隔开……到死,都不肯叫她再见昌哥儿一眼……”
他虽幼时胡闹过,但总的来说,人生坦荡光明。那几日于他,几可说是噩梦,他只盼以后再不用记起,偏此刻还得细细说给主母听。
曼娘一开始紧着纠缠男人,可侯爷根本不理她,只叫人将她关在屋里,给吃喝衣裳。没几日,京城辗转送来一封刘正杰的信,侯爷看过后,叫人开锁。曼娘一出来,就迫不及待的要诉说自己的深情和不易,侯爷一言不发的听着,曼娘自说自话了半天,直说的口干舌燥,涕泪横流,终于住了口。
侯爷这时才开口,很平静的:“说完了?那么我说。当初我跟你说过,倘若你再敢进京,再敢去纠缠明兰,我叫你这辈子见不着昌哥儿。我的话,你记着么?”
曼娘不死心,又哭又说:“你还提她?!她在京城吃香喝辣,根本不在意二郎的死活!只有我,只有我惦记,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见到了你……”
侯爷不理她,撂下一句:“我说话算话,从此刻起,你休想再见昌哥儿一面。”
然后扭头离去。
曼娘又被关回屋里,开始嚎哭着要见儿子,大夫奉命来告诉她,说昌哥儿正用人参片吊着命,就在这几日了。曼娘不信,说侯爷要骗去她的儿子,满嘴诅咒叫骂,几日都不歇;骂累了,开始哀哀哭求,不停的哭,每天哭,哭得好像嗓子冒血了,哭的满院的人都快疯了……
终于侯爷又得空回来了一趟,叫放出曼娘来见。
曼娘前面说了些什么,谢昂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她瞪着血红的眼睛,蓬头散发,状如疯癫:“二郎,难道你真的对我没有半分情义了么?”
她其实早已哭哑了,偏还捏着尖细嗓子,仿佛在台上唱戏般,拿腔作调,语意婉转,配上砂石般嘶哑粗糙的声音,竟如鬼魅般阴森——彼时西辽城里懊热不堪,可听见那句话,谢昂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侯爷第一次对着曼娘露出表情,那么反感,那么倦怠,甚至带了几分匪夷所思:“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很早很早起,我就厌憎你了。”
他叹了口气,“我是真的,对你早就没情分了。为什么无论我说多少遍,你总也不肯信。”
粗莽了小半辈子的谢昂,头一回听出这两句话下的深深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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