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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永林瞅着眼前这个留着寸头的年轻人,心里头那叫一个纳闷。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天,眼睛都快瞪直了,仔仔细细地辨认,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人竟然是齐江海!齐永林满脸惊讶,脱口就问:“你放出来了?”
眼前的齐江海,西装笔挺却泛着陈旧的灰色,领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方,仿佛还活在过去的仪式感里。暮色勾勒出齐江海消瘦的轮廓,脊背微弓,像一株被霜打过的松,挺拔的骨架仍在,却失了精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磨损处。腋下夹着的一个褪色的公文包边缘已经龟裂,两手提着大兜小兜。
齐江海瞧着眼前的齐永林,脸上满是敬重的神色,带着点不好意思说道:“齐市长,我出来三天了。我本来想着能在老家碰上您呢,后来才知道您没回老家,四处打听了一番,才晓得您一直在这边忙着工作。”
正说着,门外传来稀稀拉拉的鞭炮声。齐永林听着这声音,心里头一下子就空落落的,孤独感瞬间涌上心头。想当年啊,自己担任市长的时候,应当是最为威风最为体面地时候。
每到过年回家上坟的时候,那场面,浩浩荡荡的,最少也有五六辆车相陪同。打头的肯定是他的车,车上坐着雷红英和女儿齐晓婷,后面跟着的车,每年都不太一样。陈东富和罗明义、秦大江这几人,那是铁定要跟着回老家的。
除了市上的几个人,滨城县的县委书记和县长,老家所在乡的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也都陪着去上坟。有时候其他几个局长,个别县市的县委书记和县长,也会跟着到老家,打着拜年的旗号,到祖坟上给祖宗敬上一炷香。
那个时候,年还没到呢,秘书长陈东富就早早地开始安排这些事儿了,总会弄出一串老长的名单,齐永林就在上面挑挑拣拣,看看哪些能跟着自己回老家。成功的男人,那个不想衣锦还乡。而齐永林回乡,似乎也成了老家村里过年的一种仪式。
要知道,能跟着市长回老家的人,那都是有潜力的干部,没点身份和地位,根本想都别想。
可再瞅瞅现在呢,别说有没有人关心他上没上坟了,就连有没有地方过年吃饭,都没人在乎了。
看到齐江海,齐永林心里那叫一个五味杂陈。这个从村里出来的后生,和他又没有血缘关系,两家在老家都属于人丁不太兴旺的单支。当年,齐永林还是副专员的时候,听说这小子考上了大学。等这小子大学毕业分配的时候,齐永林都已经当上专员了。那时候,齐永林就琢磨着在干部工作上布局,安排计委副主任郑红旗去平安县当副县长,想着慢慢让他走到县委书记的位置。差不多同一时期到平安县的,还有这个年轻后生齐江海,让齐江海去平安县,更多的是出于对年轻人的一种考验。
齐江海到了平安县以后,先是在平安县城关镇工作。在同期提拔的20个青年干部里头,就他和另外一个干部留在了县城,其他人都被派到一线乡镇去了。齐江海从城关镇副镇长,又干到工业园区副主任,接着又回到城关镇当副书记,后来从城关镇的岗位上调到县政府办当主任。本来都被推荐为副县级领导干部人选了,结果因为违法乱纪那档子事儿,被刷了下来。
齐江海被抓,让齐永林在老家人面前丢了面子,齐江海的父母也多次来找自己,因为这事儿,齐永林还和常务副县长郑红旗闹了一些不愉快,觉得郑红旗没照顾好齐江海。
后来,齐永林了解到齐江海不仅大肆收受贿赂,还包养了两个情妇,他心里就明白了,郑红旗作为外地干部,根本就左右不了齐江海的前途命运,说到底,都是齐江海自己作的孽。
齐永林背着手,开口说道:“哎呀,你这刚出来,咋还给我带这么多东西啊?”
齐江海赶忙说道:“我可不能忘了您的恩情啊。要不是您,我也到不了领导干部的岗位上。都是我自己没管好自己,在里面接受劳动改造的时候,我认真反思了自己的问题。”
齐永林抬起手,本想批评齐江海几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觉得不合适。一来自己如今也是犯过错误的人,哪有资格批评别人呢;二来齐江海都已经接受了党和人民的审判,在监狱里待了三四年,刚出来,何必再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呢。
齐永林背着手,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说:“江海啊,我记得你应该还没到正常出狱的时候吧?”
齐江海尴尬地笑了笑,说:“齐市长,您说得对,按正常时间我还没到出狱的时候。这还多亏了您的照顾和帮助啊。我在里面认真接受改造了,每次减刑都有我的名字,再加上您的影响力,所以监狱领导对我挺照顾的。”
齐永林淡然一笑,说道:“江海啊,我之前当市长的时候,确实有点影响力,但也影响不到监狱系统啊,毕竟监狱系统是省司法厅直管的。你自己接受改造,是你的努力,咱没必要说这些客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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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江海却不这么认为,说道:“齐市长,您就别谦虚了。当时我在改造的时候,我们大队领导专门跟我说,东原市的领导一直在协调我的事情。东原市的领导,除了您,还能有谁会帮我这个忙呢?”
齐永林背着手,慢慢回忆起当时的事儿。那些年倒也不算太久远,可自己身为东原市人民政府的市长,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事情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数都数不过来。说不定自己是跟秘书长陈东富交代过这事儿,让陈东富给省司法厅监狱管理局的领导打个招呼,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的。
秘书长陈东富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自己想什么,只要一个眼神,他就能明白。对齐江海这事儿,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就算自己不亲自打招呼,陈东富秘书长也肯定会主动去办。这些人揣摩领导意图,拿捏领导的思想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齐永林明明知道陈东富、罗明义、秦大江这些人有点毛病,手脚不干净,经济上多少都有点问题,可自己还是重用他们,就因为他们能让自己找到当领导的感觉。那种被人高高捧起来的感觉太微妙了。你不用动手,也不用动口,你想吃菜,有人帮你转桌,你要上车,有人帮你开门。要不是上厕所这事儿得自己亲自动手,估计排队替自己上厕所的人都能从办公室门口排到市委大院门口。这就跟乾隆重用和珅一样,我知道你有问题,但你有没办法替代的作用,就是能让人心里舒坦。
办公室里冷冷清清的,风从走廊两端的窗户呼呼地灌进来,吹得人直打哆嗦。齐江海提着东西,手上都被勒出了一道道红白印子。
齐永林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齐江海拿来的东西,有鸡蛋、纸封的红糖,还有两瓶高粱红酒,另外一些是用面做的家乡肉包子。这些东西,齐永林平日里根本看都不看一眼。以前逢年过节的时候,哪个县处级领导干部不得给自己包个红包,也有个别实心眼的干部,会送上一些家乡的土特产。这些土特产,齐永林从来都不放在心上,都是打发给自己的司机雷红英的堂哥,偶尔也会分给宋清仁这些工作人员。至于红包,齐永林也就笑纳了,毕竟在他看来,过年发红包也算是礼尚往来。
办公室里的水壶有些年头了,壶身上还用红色的油漆写着光明区委区政府。齐永林拿起来晃了晃,里面没多少水了,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齐永林刚拿起热水壶,齐江海眼疾手快,赶忙伸手,从齐永林手中接过热水壶,在两个杯子里都添了点水。不过这水是昨天烧的,只能勉强算是温水,根本泡不开茶叶。
齐永林心里暗道,以前当市长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扭头看了看齐江海,尴尬一笑又无奈说道:“这看门的都下班放假了,灶上的小锅炉也停火了,想喝杯热水都难呐。”
齐江海十分坦诚地说道:“齐市长,我们在里面这几年,就从来没喝过热水,也没洗过热水澡。能有个基本的温饱,就已经很不错了。”
闲聊了几句监狱生活之后,齐永林内心里对监狱的生活充满了恐惧。毕竟那是让人接受改造的地方,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住所,能维持基本温饱就谢天谢地了。齐永林看着眼前消瘦的齐江海,也知道在里面熬个三四年,这人比之前多了几分内敛,少了几分锐气。在那种地方,专治各种不服气。
闲聊几句之后,齐江海问道:“齐市长,您今天不回老家吗?”
这句话问到了齐永林的心坎里。谁不想回老家呢?谁都想啊。可齐永林自从当了领导之后,也就将父母二人接到了市里生活,慢慢的的老家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父母二人走了之后,平日里过年,也就是上个坟,和村里的老少爷们、族内的长辈、村上的干部闲聊几句,甩上几条烟,搬下来几箱好酒,晚上也不在老家住,匆匆而回,咋说身后的这些干部,也要各自回家上坟不是。
齐永林叹了口气,说道:“今年就算了,不回去了。你要是有时间,能回去的话,就替我到祖坟上点两炷香吧。”
齐江海尴尬地笑了笑,说道:“齐市长,我也不回去了。”
“你咋也不回去?我记得你父母年龄都不大,怎么,也接到市里来了?”
齐江海苦笑着说道:“领导,可能有些事您不知道。自从我进了监狱,老婆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如今都改嫁了。我去找过,她们都去广东那边打工,也联系不上。孩子走了,我母亲上吊自杀了,父亲在母亲走后不久也去世了。家里的兄弟姐妹,人家都有自己的家庭,我刚出来,也不好去打扰他们。”
齐江海说着,看了看沙发上的鸡蛋、红糖、饼干和肉包子,这些似乎就是齐江海现在的全部家当了。
齐永林说道:“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重新开始就好。你还年轻,现在重新开始,还来得及。”
齐江海尴尬地笑了笑,说道:“齐市长,我就是想着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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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永林顺势问道:“那你下一步有啥打算?”
话一出口,齐永林就有点后悔了。眼前这个年轻人,还能有啥打算?他现在走投无路,拿着大包小包来找自己,不就是想让自己给安排个出路吗?可这样一个有犯罪记录的人,该咋安排呢?东投集团的用人规章制度,还是齐永林亲自拟定的,其中有一条明明白白地规定,有刑事犯罪记录的人不能录用,而齐江海就是标准的刑事犯罪啊!
齐江海似乎看出了齐永林的心思,赶忙说道:“齐市长,您也知道,咱们都是东原人。我之前在平安县的时候,在管理方面还是锻炼了一些能力的,在行政管理、企业管理方面也有一定经验,我们哪个时候,工业园区,包括城关镇的地毯总公司,都是在我手上起来的。我想着,能不能到东投集团来,继续为您服务。”
齐江海是个聪明人,没上来就打感情牌,他知道成年人讲究价值,只有小朋友才谈感情。他这么说,就是想告诉齐永林,自己是个有价值的年轻人,至于咋安排,就看齐永林的了。
齐永林不好直接答应齐江海。毕竟齐江海有明显的污点,捏造事实、陷害干部,包养情妇,贪污受贿这换做哪里都说不过去,这是人品问题,齐永林自然不好轻易松口。
齐江海见齐永林不表态,搓了搓自己的寸头,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市长,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跟着您,不为别的,就想跟着您再学习两年。等我适应了社会生活,能帮上忙开展工作了,我就到社会上自己讨生活去。”
齐永林暗自懊恼自己刚才不该那么问,可又觉得这个年轻人确实可怜。是啊,大年三十,以前自家门庭若市,现在门口冷冷清清。以前总觉得老婆唠唠叨叨的,可现在连个能唠唠嗑的人都没有了。
齐永林面色为难地说道:“江海啊,不是我这个当叔的不让你到东投集团来。东投集团是东原最大的国有投资企业,想进来的人不在少数,国企啊不比私企,可不是想来就能来的。虽说我说句话能起点作用,但我也得考虑各方面的影响。如今,整个东投,乃至整个东原市变化都很大。你们以前平安县的县委钟书记,现在成了市委书记;你们以前平安县的邓县长,现在都到省上当劳动人事局局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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