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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乐楼是临安名气最盛的酒楼,也可以说是整个大宋名气最盛的酒楼。整座楼是仿照开封樊楼而建,由东、西、南、北、中五栋楼宇连接而成,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款曲相通。在望了一眼丰乐楼的金字招牌和在风雨中胡乱飘摇的酒旗后,宋慈当先走入楼中,刘克庄紧随在侧。楼内朱门绣窗,玉幕珠帘,灯烛晃耀,一眼望去极是气派,再加上鼻中是酒香飘溢,耳中是丝竹琴瑟,当真恍如仙境,令人一入其中即有沉醉忘归之感。
早有身着紫衫、头戴方巾、脚穿丝鞋净袜的侍者前来相迎,一见宋慈衣着寒酸,又闻到宋慈身上一大股醋酸味,热脸立刻冷了大半,若不是见到同行的刘克庄衣着华贵,只怕早就撵人了。
宋慈没搭理那侍者,抬脚便往里走,目光扫视,搜寻马致才所在。
侍者有些着恼,想要拦下宋慈。刘克庄赶紧掏出一张行在会子,塞给那侍者:“我们找人,一会儿就走。”说着追上宋慈,张眼一望,指着头顶:“在上面。”
宋慈抬起头来,见马致才已身在三楼之上,正通过一座连接中楼的飞桥。
二人立刻上到三楼,行过飞桥,又望见马致才没在中楼停留,而是走过另一座飞桥,去了西楼。二人追至西楼,见马致才走向西楼最里侧的房间,房门上挂有号牌,上书“水天一色”四字。房外的墙壁上绘有山水壁画,画中题墨“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就在这间水天一色阁的过道里,站着几个家丁模样的人,二人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韩?的家丁,前几日曾在熙春楼见过,还在太学岳祠与之发生过冲突。
刘克庄低声道:“好啊,这马掌柜原来是找韩?通风报信去了。”
宋慈没应声,而是拉了刘克庄一把,只因马致才回头张望了一眼。二人侧过身子,马致才没看见二人,掬着双手,脸上堆笑,走进了水天一色阁。
“眼下怎么办?要不要过去抓个现形?”刘克庄道。
宋慈却是一脸镇定,道:“先看看再说。”
“还看什么?”刘克庄道,“凶手定是韩?,是他害死了虫娘,月娘的失踪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宋慈却摇了摇头。从目前情况来看,马致才在听水房外偷听,得知他验出血迹,又赶来通风报信,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但马致才到底急着向谁通风报信,眼下还不清楚,毕竟韩府又不止韩?一人,虽有韩府的家丁守在水天一色阁外,可阁中之人未必就是韩?。他拉着刘克庄,往回走过飞桥,回到了中楼。
二人在中楼拣了一处散座,背对水天一色阁坐了,要了两副盘盏、三碗水菜和一瓶皇都春。中楼有好几个身穿艳裙、戴五色彩冠的舞姬,簇拥着一个梳冲天髻、披猩红大氅的歌伎,正在歌舞献艺。二人假意吃喝,欣赏歌舞,实则不时回头朝水天一色阁望上一眼,尤其是刘克庄,他认定马致才是找韩?通风报信,回头更加频繁,盯着水天一色阁的动静不放。
如此过了好一阵子,水天一色阁的门终于开了,开门之人不是马致才,而是韩?。
突然见到韩?出现,宋慈和刘克庄忙避过了脸。刘克庄小声道:“你看,我就说是韩?吧。”宋慈微微点了点头。
韩?开门后便让到一侧,水天一色阁中又走出一肥头大耳之人,竟是临安知府赵师睪。赵师睪身着便服,肥脸堆笑,对亲自开门相送的韩?道:“下官何德何能,怎敢劳韩公子相送?还请韩公子留步。”赵师睪身为工部侍郎兼知临安府,如此大的官,面对无官无职的韩?,居然自称下官。客气话刚说完,他又冲韩?身后道:“史公子也请留步。”
韩?摆正脸色,朝赵师睪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吩咐两个家丁送赵师睪一程。
赵师睪受宠若惊道:“啊哟!这可如何使得?”
只听韩?的声音远远传来:“雨天路滑,赵大人路上当心。”接着便有脚步声行过飞桥,赵师睪挺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带着一脸志得意满的笑容,在两个韩府家丁的护送下,离开了丰乐楼。
刘克庄用余光瞥了一眼,见韩?和史宽之回入阁中,水天一色阁重新关上了门。他望向楼下,看着赵师睪离去的背影,不禁想起这位知府大人在南园之会上当众学狗叫的传闻。赵师睪学狗叫一事,被众多官员看在眼中,成为私底下的笑谈,短短一天便传遍了大半个临安城。太学里不少学子听闻此事,痛骂赵师睪是狗知府。刘克庄哼声道:“好一个朝廷命官,不思为民请命,上报国恩,却当众学狗叫去巴结韩侂胄,如今又与韩?沆瀣一气。狐鼠擅一窟,吏鹜肥如瓠,这赵知府与韦应奎都是一路货色。临安府衙的官吏如此这般,真是没救了。”拿起酒盏灌了一口酒,虽是他最爱的皇都春,此时却毫无美酒醇厚之感,竟觉得有些干涩发苦。
亲眼看见韩?和史宽之出现在水天一色阁中,宋慈至此才敢确认,马致才赶来通风报信的对象就是韩?。眼下马致才已与韩?见了面,韩?势必已经知道他在听水房中验出血迹一事,他虽不希望事情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但对他而言,这倒也不全是坏事。之前他还不敢断定,验出来的血迹就一定与韩?有关,可马致才这么急着赶来向韩?通风报信,反倒说明房中血迹与韩?脱不了干系。
确认了水天一色阁中的人是谁,宋慈不打算再在丰乐楼多作停留。他没有查到足够多的证据,眼下还不是与韩?当面对质的时候。他料想马致才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望湖客邸,于是和刘克庄立刻动身,先一步离开丰乐楼,返回了望湖客邸。
然而宋慈并不知道,他和刘克庄背身坐在中楼边角上的一幕,早已被人看见了。韩?送走赵师睪后,立刻换回一副无所谓的神色,回到阁中继续喝酒,并未发现宋慈和刘克庄。发现二人的是史宽之。史宽之一直站在韩?身后,送赵师睪离开时,他一眼望出去,目光在所有能看见的客人中扫了一圈,望见了边角上的宋慈。虽然是背影,可宋慈穿着青衿服,在满楼衣着显赫的宾客中显得格格不入,他稍加辨认便认了出来。
然而史宽之并未声张。他撑开折扇轻摇慢晃,回到阁中,拿金箔打发了马致才,然后若无其事地与韩?继续喝酒。这一喝便喝到了深更半夜,他才醉醺醺地与韩?分别,乘轿回到自己家中。
一回到自己家里,史宽之立刻把折扇丢在一旁,喝了下人早就备好的醒酒汤,又让下人打来一盆冷水,洗了一把脸,顿时清醒了许多。他没回卧房休息,而是去往花厅。花厅中一灯如豆,史弥远双眼微闭,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
“爹。”史宽之上前行礼。
“宽儿,辛苦了。”史弥远睁开了眼,“今日如何?”
“今日大有所获!”史宽之虽然身子疲乏,神采却是飞扬,将今日水天一色阁中发生的事,毫无遗漏地说给史弥远听了。
“这么说,宋慈已在查望湖客邸的事,不但验出了听水房中的血迹,还知道此事与韩?有关。”
“正是。”
“这个宋慈,为父之前也是见过的。小小一个提刑干办,却敢当面顶撞提点刑狱公事,刚正不阿,敢作敢为,倒是可以利用。”史弥远意味深长地捋了捋胡须,又道,“惜奴的尸首找到了吗?”
“还没有。”史宽之应道,“韩?平日里口无遮拦,在这件事上却是口风甚紧。这些日子我旁敲侧击了多次,他始终没透露是如何处理尸体的。爹好不容易才在韩侂胄身边安插了这么一枚棋子,就这样死了,实在是可惜。好在如今宋慈已查到此案上,倘若能用惜奴的死扳倒韩家,那她死得也算值了。”
“一个婢子的死,就想扳倒韩家?”史弥远淡淡一笑,“韩侂胄深得圣上信任,想要动他,就须让他失宠于圣上,否则圣上在位一天,他韩侂胄的权位便谁也动不了。唯有激他北伐,大军开拔之日,便是他失势之时。”
史宽之却是面有疑色,道:“爹总说北伐必定无功,然则如今金国内外忧困,疲弱之态尽显,万一韩侂胄北伐成了呢?”
史弥远又是一笑,不徐不疾地道:“前有太祖太宗,后有高宗孝宗,你说说,哪次北伐不是功败垂成?金国是很疲弱,可我大宋又能好到哪里去?便连一向主战的辛弃疾、陆游等人,此次也没怎么发声,他韩侂胄想北伐,必然成不了气候。”略微顿了一下,又道,“为父过去以为韩侂胄力主北伐,是为了迎合上意,借机打压异己,这才投效于他。可从去年起,他居然秘密往江北调兵,原本驻扎长江南岸的池州御前诸军,如今已驻守于长江北岸,看来他是真想建不世之功啊。你别看如今朝堂上有那么多人支持他,可那都是趋炎附势,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仗打不赢。为父估计,韩侂胄年内便会起兵,到时北伐一败,他定会在圣上那里失宠。到了那时候,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韩家这艘船必然要沉。韩侂胄掌权十载,批理学,禁逆党,打压异己太过狠绝,他一旦失势,只怕不只是贬官那么简单,说不定要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到时我史家必受殃及。”
“我明白,爹让我接近韩?,暗中收集韩家各种罪证,将韩家干过的丑事坏事一笔笔记下,这是在未雨绸缪。”
“不错。杨次山一向与韩侂胄不合,他身为太尉,背后又有杨皇后撑腰,他日带头打压韩家的,必是他杨次山。上船容易下船难,将来为父改换船头,你这几个月的辛苦努力,就能派上用场了。”
史弥远说罢,见史宽之仍然面有疑色,道:“宽儿,你还是觉得为父说的不对吗?”
“爹说的都对,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韩家也好,杨家也罢,我家改换了船头,还不照样是寄人篱下。”
史弥远欣慰一笑,道:“宽儿,你身为长子,能有此思虑,为父便可放心了。”说着轻捋胡须,“韩家与杨家鹬蚌相争,未必不能两败俱伤。等到那时,谁说我史家需要寄人篱下,难道便做不得那得利的渔翁?”
史宽之听了这话,脸上疑色尽去,道:“爹既有此等深谋远虑,宽儿任凭差遣,决无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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