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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审讯下
第二轮审讯已开始半小时,温阳阳和小单仍面临着同样的难题:
张桂芳根本不开口。
十分钟后,孙天影走了进来,他手上拿着一本杂志,对起身离开的小单点点头,坐在了温阳阳身边。
“张阿姨。”孙天影招呼了一声,语调温柔。
张桂芳抬起头来。
他举起杂志,2011年6期的《视点weekly》,封面印着大标题“教育之殇”,配着一幅漫画:工厂的流水线上,正生产着一模一样、在课桌上读书的人形模子。
“我想讲两个故事给你听。”
张桂芳疲惫的眼里闪出一丝困惑。
“2010年,防卫技术学校的一名学生,化名刘然,在出校不久后自杀,《视点weekly》随后发布一篇报道,放在‘教育之殇’大策划下,但当时没掀起什么水花,”孙天影说,“刘然去世后,虐打他的三个教官杨某、张某和许某随即离职,刘然的母亲,在报道里化名李惠芳,起诉学校,法院判她败诉,判决结果说,教官的行为和刘然的自杀不构成直接的因果关系,加之刘然并没有留下遗书,李惠芳只拿到十万块的赔偿。”
“那之后的十年,李惠芳一直自学侦查和法律知识,一面收集李宏信的违法证据,一面联合其他受害者家长,要以‘故意伤害罪和虐待被监护、被看护人罪’追诉这三名教官,12年,杨某在内蒙古赤峰打工,听到李惠芳前来追查的消息后逃走,13年,李惠芳追踪他到河北邢台,联系当地派出所将他抓捕;14年,新疆伊犁,李惠芳追查到许某的踪迹,和另一名家长将许某扭送到派出所。在这期间,李惠芳还组织起全国的受害者父母找李宏信要回公道,但李宏信在2014年逃往美国。”
孙天影停了下来,望着张桂芳。
“我们想亲耳听听李惠芳的故事。”
张桂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浑身像过电似的,开始颤抖。
“妈妈会来救我,朱亦清(化名)复述着刘然(化名)在寝室反复念叨过的话。”见张桂芳仍不开口,孙天影开始念《视点weekly》那篇纪实报道的最末一段,“他常常提到自己母亲——这个既爱他,又将他送进这个地狱的人。李惠芳的矛盾,或许正是教育之矛盾的隐喻,这种教育的上游是无休止的竞争和消耗,下游则是将一切所谓的‘不合规范’矫正为‘合乎常理’,最终,这种试图让青年‘人化’的努力却促成了他们进入社会后非人的反噬。刘然不是第一个受害者,但是,矫正教育为什么还在继续?是谁给了它生存的土壤?我们为什么没能让刘然成为最后一个?”
“别说了,别说了……”
张桂芳轻轻道,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滴落下来。
孙天影和温阳阳都沉默了一会儿。
“阿姨,我们都明白你付出的努力,也会还来你该有的正义。”孙天影从杂志中抽出两张照片,“你看,这是从你手下逃掉的张某。”
左侧是十五年前的张某。右侧是如今的张某。一张服刑照片。张某满脸胡渣,颓丧地望着镜头。
张桂芳瞪大眼睛,瞳仁里闪出光彩。
“我们会为李冉讨回全部的公道,既然当年你没有得到公平,那么现在,警局可以把公平还给你。”孙天影说。
天哪,温阳阳想,孙天影大概也不算说谎,张某辞掉教官职务后更名改姓,于不久前落网,但,他是因为抢劫罪被警方抓捕,逮捕他的也不是渝州警方——但这件事,居然能对张桂芳造成这么大的震动。
警察当然不能说假话,孙天影确实没有说假话。
“妈呀,真能忽悠人,”温阳阳心想,“幸好这家伙没去搞杀猪盘。”
张桂芳瞪着眼睛,仿佛没理解孙天影的意思,半晌,她的眼泪溢了出来,流过因紧绷而显得僵硬的皮肤,从下巴上滚落下去。
“谢谢你们。”隔了很久,她说。
她终于开口了。
她的出身,她对爱情的憧憬和与李国文失败的婚姻,她的港湾与救赎——李冉。李冉死后,她日夜奔波时做的噩梦,在梦里触摸到的那一缕微光,支撑她日复一日学习刑侦知识、研究法外复仇判例的执着。她最终的目的,是想唤醒那些愚昧得把教育拱手让人的家长,告诉他们,怎样才能拥有“做家长的资格”。
孙天影没有问一句与李宏信案有关的内容,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温阳阳想到,有次跟孙天影闲聊。他说,击溃人,往往在“无用功”累积到顶点的那一瞬间。
切入主题的探讨,反倒会让人离主题越来越远。
张桂芳讲完了她的故事。好像在心平气和地,说一个很遥远、有关其他人的故事。
温阳阳几乎要流泪,她低下头,强忍着。
孙天影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阿姨,你再听我讲一个故事,好吗?今天的第二个故事。”
“这个故事,主角也是位母亲,年纪和你差不多,她的大儿子在四岁时被同村两个远亲带到福建,但是,儿子已经记事,记得父母的姓名和老家的地址,两个人卖不出去,就让一个同乡把孩子带回渝洲,后来,这两人反悔了,从同乡手中要回孩子,说孩子认得他俩是谁,不能就这样回去。然后,这两个人把孩子装进一个书包,往书包里塞满石头,把孩子从一座大桥上扔了下去。这名母亲从此之后一直在全国找寻孩子,找了整整五年,花光了所有积蓄。后来,她又生了个儿子。小儿子从小比较自卑敏感,他俩为了让他得到更好的教育,也为了打听大儿子的消息,就去市区打工,丈夫为方便打探,做了棒棒,她在沙坝区开电动三轮车,每接到一个乘客,就把儿子的照片拿出来给他辨认。他俩就这样把自己小儿子供养长大,有段时间,这孩子不听话,也被送进了防卫技术学校,后来,她丈夫得肝癌死了,儿子患上抑郁症,在一起案子中被迫自杀,还被当作这起案子的凶手,这个母亲了解自己的儿子,不相信他会杀人。她一直在求我们,还给她儿子真正的公道。”
陈丽萍没有告诉警方有关自己大儿子的事,或许,她当时满心只有王祥,或许,她早就对此事感到绝望。但重案队在审讯前的加急调查中,偶然查到3月刚在泉州的一起案件,供述这个案件的人,就是被两个罪犯托付的“同乡”。经过调查,回忆里这桩杀人案,恰对上了陈丽萍失踪的大儿子的下落:同一个村,同一个地点,同样两个人。孩子的尸骨早已无处可寻,警察的通知还在路上。重案队联系澜川县派出所的民警时,老民警叹气说,有些消息,不去知会反倒是一种善良,奈何他是警察。
“你知道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谁吗?”孙天影盯着张桂芳的眼睛。
“你已经猜到了。”
很久很久的沉默。
再次开口时,张桂芳说话已经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可,可,他,他说——王祥——是、学校的,勤务员。”
勤务员是教官从学生中提拔的眼线,他们会对其他同学不合规定的行为进行监视、告密和举报。
温阳阳立即追问:“他说——谁说的?”
张桂芳像是清醒过来,愣怔了一下:“没有谁。”
看她警惕起来,孙天影装作不在意地岔开话题:“你丈夫说,自己躲在校医院楼顶的小屋时,王祥以为他是个流浪汉,不仅没有告发他在医院蹭住,还把学校的盒饭打来给他吃——就在刚刚的审讯里交待的。王祥是什么样的人,你觉得呢?”
张桂芳像受了重大打击,整个人变成一具空壳。
“张姨,你不要太自责,从动机上来说,你的行为会得到社会的同情和理解。你不懈追凶,李宏信的死也威慑了那些改名换姓的防卫技术学校和苦难教育营,你知道自己是正义的,我定义一下:李宏信的死,至少是你的意义上的正义,社会意义上的大快人心,尽管不符合法律的正义。是吧?”
顾恺嘉感叹孙天影对审讯节奏的把控:他总是在快将人溺死时,将他们稍稍捞上来一点。
“是。”张桂芳仿佛突然找回一点自信,答得没有一点犹豫。
“你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小冉在另外一个世界说:处决李宏信,妈妈做了对的事情,妈妈没有让你失望。”
“是。”张桂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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