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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屠苏心想,大姐儿啊,她应当就是喜爱书生的模样,喜欢生得清清秀秀的人吧?这他可没法子了,他爹黑,他也打小就黑,顾婶娘就嫌弃地说过,若是把他们父子二人扔进煤窑里,只怕都分不清哪儿是煤哪儿是人。
他五大三粗又不识字,改不了了。
儿子这话倒是实在了,顾婶娘这才放心,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你说的没错,所以你死了这条心吧。行,那听你的,咱们再攒攒钱,你也安安生生的,回头娶个眼里有你的媳妇,这日子才能过得红火。”
“好,我也听娘的。”顾屠苏扯动嘴角笑了笑,拎起柴刀,又自去干活了。
顾婶娘了却了一桩心事,听着院子里儿子一下一下的劈柴声,心情挺好地拿着家里的大汤盆出了门——为了庆贺儿子这死脑筋终于想通了,她准备去沈大姐儿的汤饼铺买上一大盆羊肉面回来,一家子好好吃一顿!说起来家里也有大半个月没吃过羊肉了,今儿便奢靡一回。
不得不说,沈大姐儿的手艺那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她爹的手艺还好。顾家和沈家实在太近了,自打沈大姐儿铺子拾掇好了开门做起生意来,顾婶娘这两日尽闻对面飘来的各种香味了,尤其那羊肉汤的味道,馋得她夜里做梦都在埋头啃羊腿。
羊肉不便宜,她自个实在做不出这样好的羊汤来,省得糟蹋了,不如买现成的。
沈家后院的门没有锁,顾婶娘一推便进去了。街坊间时常这样,街面背后的巷子通常都很狭小,不常有外人进来,妇人们常在门前干些轻省的活计,家家户户的孩子也都在巷子里玩,只要家里有人,这后门都不会上锁,而她们相互串门也从不特意打招呼。
不过沈家有两条狗把门,也不怕偷儿上门。
她走进去,先摸了摸那大狗的黑脑袋,又摸了摸那小狗的黄脑袋,才小声唤了几声:“大姐儿?”
竟没人应,她满腹狐疑,便拎着盆沿廊下走到前铺与后堂相连的小门边。
这个时辰铺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一对书生打扮的主仆在吃热乎乎的汤饼。
沈大姐儿人倒是坐在灶房里,但上半身却趴在柜台上,含笑望着他们二人吃,还软声嘱咐:“砚书慢点儿,多吹一会儿再下嘴,这糊涂面凉得慢,你嘴小心烫出泡来。”
那书生便也抬脸笑:“他是幼时挨过饿,哪怕现在不大记得了,可吃东西还是狼吞虎咽,怎么也掰不过来。上回吃你教给方厨子的蛐蛐饼,一连吃了两盒,吃得都积了食,夜里疼得打滚儿,披头散发趴在我床头呜呜直哭,吓得我够呛,只好认了命半夜起来,翻箱倒柜给让他寻消食散。”
沈渺又觉着可怜又觉着好笑,手撑着下巴,拿手点了点吃得没空说话的砚书。
“你呀你呀!”
细微的尘埃在一束束的光道里沉浮,满屋子暖融香气徘徊,三人隔着半道帘子与一地阳光,轻声地说着话,他们分明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一会儿说说这个,一会儿说说那个,却自有一种安然闲适之感。
顾婶娘远远看了看,不知为何,转身又默默地回去了,再次经过后院那两道“狗闸”时,她脚步顿住了,低头对上两条狗对她去而复返的疑惑目光,也在心里问自个:对呀,我为什么不过去?我得买羊肉面呐!我做什么回来呀?
或许是因为,不忍打扰。
她想。
可为什么不忍打扰呢?她也闹不明白。
还是晚点再去买吧。最后,顾婶娘对着手上的空盆,喃喃自语。
***
谢祁将一碗软绵丰富的糊涂汤饼吃下肚去,与砚书一般,都禁不住身子往后微微一仰,舒坦地呼出一口气。这样稀里糊涂却莫名好吃的汤饼,他以往从来没有尝过。尤其沈娘子做好汤饼后,还特意又起油锅,将葱姜蒜片爆香炸成金黄,再浇了一勺醋。在滋滋冒起的白烟中,她将这滚烫热腾的油泼在了糊涂汤饼上,使得这糊涂汤饼的风味又悠长了几分。
一开始这碗汤饼刚端上来时,他瞧着有些平常,只点头觉着沈娘子这名儿倒是取得不错,果然是诸般食材,“稀里糊涂汇于一锅”,但入口之后,其中菜蔬的鲜、肉味的香、汤饼的筋道便纷至沓来。
有些汤饼起初吃得好,越吃便越寡淡腻味了,这糊涂汤饼却不是如此,食之愈多,愈觉其味实在殊绝,自有一种软绵绵的口感,好似在喝一碗粥,却又比粥有意思多了。
“糊涂之名,虽取了混沌之意,实则却内含精妙。日后我只怕也难以忘怀今日之糊涂了。”谢祁将筷子整齐地搁在碗上,眉眼温和地笑道,“今儿又是我叨扰沈娘子了,但为了能吃到这样好的汤饼,只怕日后还有来叨扰的时候。”
“九哥儿尽管来就是了,开门做生意哪有什么叨扰之说?”哪怕知道开门做生意,总有人爱吃也有人不爱吃,但做厨子的哪个不想听见食客说好吃呢?她被称赞得心里愉悦,便也弯起眼睛,脱口而出,“你若是真能时常过来,我更高兴呢。”
谢祁一怔,旋即耳廓便爬上了红晕:“是吗…那以后……我常来?”
沈渺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笑着撩开门帘子,过来收了碗筷回灶房:“好呀。”
铺子外愈发显得西斜的阳光晃了晃砚书的眼睛,他才从绵绵徘徊在舌齿之间的面香中回过神来?
这才注意到了时辰不早了。他便擦着嘴扭过头去,正想要问问九哥儿,如今贺也贺了,汤饼也吃了,是不是该走了?
这腿上的药还没换呢!
可他看过去,却见九哥儿呆坐在那儿,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耳朵,眼睛却仍旧追随着沈娘子转身而去的背影。
“九哥儿?九哥儿?”砚书疑疑惑惑地叫他,“咱们该回去了九哥儿。”
谢祁才忽而大梦初醒一般,有些慌乱地拄拐站起来:“是了,是了,沈娘子,那…那我便先走一步。砚书,取钱来会账……”
沈渺将碗筷放进了水池里,在围裙上擦干净手,忙出来相送:“是该回去了,你这腿可不能耽搁了。”
说着,她便也有些困惑地发现,谢祁的双耳和脸颊好似都有些发红,这是面吃得太热了么?
不过今儿确实有些热呢。
“对了,九哥儿,十一娘还让我们带些吃食回去呢!”砚书扶着谢祁的胳膊,眼珠子机灵地一转,“要不跟沈娘子买一些点心回去吧?便省得绕路去糕饼铺子了。”那他也能多吃一样了!
沈娘子做糕饼的手艺,已完全将他肚子里的蛔虫收买,压根不想在吃别家了。
也不仅是他,如今谢家的人都知晓沈娘子的大名了。便如十一娘。这自打吃过沈娘子的烤馒头以后,原先她还大张旗鼓、斩钉截铁地号称要学大相国寺的高僧那般苦修过午不食,绝不吃点心也不用香饮子,要誓死践行到底。但自打自打吃过沈娘子的烤馒头以后,十一娘便如那破了戒的和尚,一发不可收拾了。
今儿一盒蛋黄酥明儿一碟蛐蛐饼。
如今哪儿还记得起自个当初的豪言壮语。
这也导致,谢家如今每日消受蛋黄酥与蛐蛐小饼最多的人可不是砚书,而是十一娘。
这不,九哥儿拖着残腿非要出门一趟,她都巴巴地遣了身边养娘来,让九哥儿记得给她带些好吃的回来,不拘什么,只要好吃又新奇没尝过的就行。
谢祁也想起来了妹妹那殷殷期盼的目光,若是空手回去,只怕要被她絮絮不满地念叨好几日,于是便也看向沈渺:“我险些忘了这事儿,沈娘子可还有做烤馒头或是其他糕饼?”
“做是做了,只是烤馒头一大早全卖完了。”沈渺想了想,摇头道,“如今只怕也来不及做了。”
谢祁也猜到了,沈娘子手艺这般好,即便是在桥市上摆摊儿时也从没有卖不完的时候,何况如今有了铺子,自然更多人趋之若鹜了。他只能遗憾地点点头:“那便不麻烦了。”
正要走,这时,门外忽然来了两个手牵手刚比桌子高一些的小孩儿,约莫四岁上下,这两个小豆丁扎着一模一样的冲天辫,一人穿宝蓝色小衫一人穿绯红色小衫,脖子上挂着叮叮当的小银锁,倒腾着小短腿费劲地迈过门槛,奶声奶气地冲沈渺喊了声:“沈家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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