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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祁几乎是话音刚落,便知晓沈渺的意思了,尤其沈娘子吃着那甜粥,眼里还闪动着些许好奇,似乎奇怪,他这样一个长于大族、受宗法约束的人,怎会养出如此的性子。
他弯了弯眼眸,眉眼温润地笑道:“我与沈娘子说说我的事吧。”
人的悲欢难以相通,有些谢祁如今能笑着说出来供人一乐的倒霉事,其实曾如利刃一般剖开过他的心肺五脏,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
语言其实也是有杀人之力的。幼时还懵懂无知时,他便已听过诸如“命不好”、“恐会早夭”、“观其命理,八字多舛,凶煞叠见,或克双亲”之类的话了。
越是小的孩子,伤起人来,愈是厉害。谢祁与谢家堂兄弟都不亲近,便是因幼时被他们嫌弃疏远,还要背地里嘲笑“扫把星转了世,可别被九哥儿碰着,回头要倒霉一辈子的!”
谢家是有族学的,幼时谢祁与谢祒都在族学中就学。不过才读了两年,谢祒便为保护他打遍族学无敌手,惹得二婶三婶以及其他旁支的长辈几乎日日都领着自家孩子来阿娘面前告状,大房与二房、三房之间的诸多龃龉嫌隙似乎也是因他而始。
但阿娘不论旁人如何说,一直如衡岳高山一般,坚定护着他。有些族人仗着身为长辈,甚至劝过阿娘将他溺死,以免连累家人:“你还年轻,又已有长子,将这命途多舛、难享天年之福的孩子舍了也罢。”
那时他已三岁开蒙。
说这话的叔伯长辈被他阿娘用一棍子打出去了,那叔伯不幸跌到台阶下,摔断了腿。
后来闹得不可开交,开了祠堂要押阿娘去受审受罚,爹爹平日里软弱,遇到这样的事却极硬气,他抄起郗家的长棍,虽因太重举了两次才举起来,但他还是英勇地挡在进了祠堂连跪都不跪的阿娘面前。
那应当是他爹最伟岸的时候,他对面前所有横眉怒目的族中尊长说:“你们想好了,若非要用莫须有的罪名来罚纯钧,那便将我们一房的名字都从族谱中划掉好了,我不要了!我…我跟纯钧带三哥儿、九哥儿回幽州,从此,我们都跟纯钧姓郗,也无妨。”
他爹此言一出,众人哗然,气得祠堂里的族伯族叔尽数倒仰,抖着手你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险些提前下去与谢氏先祖相会。
时隔多年,谢祁此时提到都忍不住眼眸里笑意:“这些我都不记得了,还是我阿兄和我说的。他说,我太婆也逗,当时还挺认真地问我爹爹:‘阿虫,那娘也跟你去幽州吧’。爹爹道:‘自然,我是长子,合该奉养娘亲。’太婆又扭头问我阿娘:‘纯钧家里可住得下?’,逗得我阿娘在那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下都喷笑了,连忙答应:‘住得下,住得下。’”
沈渺也听得差点笑喷。没想到谢祁的爹爹竟是这样一副性子。
当时谢祁的祖父还在呢,他本来是两边劝两头哄的,没想到情势突然急转直下,他腾地就站起来了,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回事,莫名奇妙他儿子媳妇孙子都没了?于是赶忙出面调停此事。
谢祁的爹是谢家这一脉的嫡出长子,若是将他逐出族谱,族伯便成家族的千古罪人了。之后这事不了了之,为避事端,谢祁后来便不再去族中上学了,谢父自己教他学问,武艺便是他娘教。
大一点,他便又开始跟郗家舅舅们出门去历练。因为他阿娘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以毒攻毒。出门越是倒霉,越要出门去。
听到这里,沈渺忽然便明白了。
为什么九哥儿和这个世道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皎洁得好像夜里的星辰,又干净又美好。原来是因为他有不流于世俗的父母,他是在他们深厚的爱意里,一点一点滋养长大的。
“你爹娘真好。”沈渺对谢家大娘子更加钦佩喜欢了,忽然扭过头,对他眨了眨眼,“那你方才说的不对,你平生所有的好运,应当是用来在天上挑选爹娘了,否则不及遇着我,你已没命啦!”
谢祁脸一红,手足无措想要解释,沈渺又噗嗤笑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玩笑。”
之后又有些懊恼:她真是个氛围终结者。
沈渺当然知道谢祁方才有关幸运与否的论断不是为了讨好她才这么说的,他活到如今,也不过短短十几年,却蒙受了比寻常人多数倍的痛苦考验。
若非有这样好的双亲,他或许无法从严峻而老旧的宗法中存活下来。但爹娘再好也只能为他后盾,这人生的路他终究要自己走的。
那些“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的痛苦和不甘扎在心里,再亲的人也无法代替,一切都是他亲身亲历,所以他才会说出,曾觉着人间如此无趣的话来。
痛苦是真的,爱也是真的,他也是真的。
沈渺忽然正了神色,重新郑重其事地看着他:“九哥儿,我比你年岁大,我父母双亡、曾嫁过人,虽略有薄产,却也有弟妹们要照顾,与你相比,我无一处是好的……”
“这些都与沈娘子无关啊。”谢祁摇摇头打断她,只是说着说着脸与耳都红透了,只剩神色还坚定得不容置疑,“沈娘子在此,我便欢心,旁人如何看我,我不在乎,我就是觉得沈娘子一切都好,怎样都好。”
直球命中,真是愁人啊。
沈渺两世为人了,被他那样认真的眼神那样认真的口吻,说得一张脸发烫。
因为谢祁神色里,有着少年独有的倔强与赤诚。
与崔家定亲,谢祁还不懂什么是男女之间的情爱,只是他感激姨母不嫌弃他那福泽浅薄的命理,愿意将崔家阿姊许配给他,他认为他也该珍惜。
后来崔家阿姊生了变故,他也不怨她,没有人生来便是为了嫁给谁的,崔家阿姊在血泊中声嘶力竭喊出的那句话,其实一直放在他心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何从无人问过她的心意?
按当下的律法、习俗,必须要先征求了女子父母的心意、请媒人上前说合,才是珍视心仪女子的礼数。以往谢祁从没有想过这事情不对。
他不是与那女子的父母成婚,也不是喜爱媒人,为何在谈及心意、爱慕与婚嫁时,几乎无人细细问过女子本人的心意呢?甚至大多数人成婚后,洞房花烛之时才真的见过第一面。
嫁人之前素未谋面,又怎知晓他是否为良人?迎娶新妇不知其貌,事后才以不和为由纳妾,对谁都不公平。婚事里最应当知晓的人,却始终被蒙在鼓里,之后还要携手潦草地过一生。
这样的世俗法理,不觉着奇怪么?
因此今日,他并非是冲动之下袒露心意,而是这些话在他心中徘徊了许久了。
他爱慕沈娘子,爱慕到不论她做了什么,或是不做什么都心生喜爱。他不知晓旁人如何,他见到沈娘子总会不舍,明明还有那么多光阴可度,他却在每次平凡的相别后,牵肠挂肚。
一见沈娘子,他便容易感到安宁快乐。
闻见沈娘子衣袖间萦绕的果木与食物气息,他嗅着那味道,竟也会觉着满足饱暖。
他时常认为,或许他的四肢百骸、肌骨肺腑早已先他一步,本能般地爱上了沈娘子。
这副皮囊躯壳比他的心更为诚实。
沈渺下意识用手背蹭了蹭不断发烫的脸颊,又欲盖弥彰地放下。她的心早乱成了一团麻,缠绕得寻不着线头,在她有些顶不住那两道如有行迹的目光想要落荒而逃时,谢祁忽而又开口:
“沈娘子不必烦难。我知娘子有不愿困于内宅之志。”
他腼腆地低下头去,“我阿爹曾对我阿娘说过的话…其实…我也不觉得不好……”
沈渺愣了愣。
什么话来着?她认真回想,顿时瞪大了眼——难道是谢祁爹爹说的,他可以改姓郗吗?
所以,九哥儿…九哥儿……
“嗯。”他轻轻应。
在今日之前,他便已无数次地想过了,他愿意事事以沈娘子为先,沈娘子爱做什么便做什么,沈娘子在哪儿他便在哪儿,沈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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