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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愚蠢贪鄙之人,她当初却看不穿,只是自欺欺人般,想与他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家。她自小便与其他姊妹不同,喜爱骑马围猎,时常甩开家仆,一骑红尘,冲上崔家庄子上最高的山峦看日出,可是她在高山上望去,云雾缭绕,山之外仍是高山。
旁的姊妹一生最大的期盼便是嫁一个家世殷实、相貌堂堂的良人,从此相夫教子、安然一生。其他的,再不做他想。她却偏偏生了反骨,十分厌憎那自小定下、从一处深宅大院搬到另一处深宅大院的婚约。
她一直想去看看那山外山,究竟是何模样。
那琴师曾对她说江南水乡柔美、岭南风光奇崛,关中多奇侠,西北尽苍莽……大好山河美不胜收,她真信了他的誓言,以为他会带着她游历山河,永世不弃。
结果,她怀揣着梦来与他私奔,却被他绑了送回崔家勒索银钱。
所有甜言蜜语,全是谎言。
她被关在祠堂里,眼睁睁看着自个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才知道自己酿成大祸了。她想逃,终究还是逃不掉。若非九哥儿搭救,她恐怕也已被爹爹打死了。
爹爹性子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见了她便厌恶,早想将她送走了。是阿娘跪下恳求爹爹,才求得让她在家坐小月子,至少养得能起身了,再送去道观里了此残生。
可那与慢慢地让她死了,又有何区别?
崔宛娘对着郗氏重重一磕头,泪如雨下:“姨母,我知道我寡廉鲜耻,可我……还想活下去……”
郗氏长久没说话,只是示意喜妈妈将崔宛娘搀扶起来,沉思许久,她才语气沉沉地开口:“宛娘,你是我瞧着长大的,你自小便灵慧,否则我不会让你与九哥儿定亲。你读过那么多书,学过那么多道理,怎会这般轻信他人?以致酿成如此大祸!”
崔宛娘垂下头去。
她鬼迷了心窍,这些时日,无一日不再后悔,可是悔之无用了……
郗氏长叹一声:“是你阿娘放你来寻我的,是吗?你爹爹当初最怕我了,他早年来幽州求娶你阿娘时,我拿棍子打过他好几回。”
郗氏与崔宛娘的母亲是一母同胞,自小一起长大的姊妹。姊妹两个性子一静一动,崔家大娘子生性温柔娴静。当年知道最亲爱的阿姊要嫁人了,郗氏可不惯着,崔家人来一趟她打一趟,还在夜里紧紧搂着阿姊睡,死活不让她嫁走。
她以前喜爱崔宛娘,未曾没有觉着阿姊这孩子有些像自己的缘故。
可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傻。
“是,阿娘……在门外。”崔宛娘点点头,阿娘疼她,又说服不了爹爹,这也是为何她拖着病体也要来一趟汴京的缘由,若非谢家邀约,她也正要往楼台观去,否则她实在没机会能躲开爹爹的视线。
喜妈妈将早已泪流满面的崔家大娘子引入室内,郗氏见她面容苍老了许多,心中也是一顿泛酸,她起身执着崔家大娘子的手坐下,又细细为她拭泪。
“阿姊别哭了,我知晓你的心,这件事我不怪你与宛娘。以前九哥儿命数不好时常出事,你们也没嫌他霉运缠身。宛娘的事我也知晓了。若是姐夫定要让她远走,不如让她回幽州外祖家吧。”郗氏又命喜妈妈将崔宛娘扶到绣墩上坐着。
崔家大娘子也想过这一节,但是……她叹了口气:“我原也想过,只是郎君生怕这事儿漏出风去,若是叫几个舅甥知晓了,崔家更是没脸了。因此只想着将她打发到没有亲眷的地方去,省得碍了崔家女孩儿的名声。”
崔宛娘坐在登上,薄得好似一片纸,闻言微微一抖。
郗氏沉吟片刻:“我倒还有个去处。”
她抬眼望向崔宛娘,问道:“我记得宛娘六岁便开始跟着学打理家事了?”
崔家大娘子点点头,眼底又生泪意,低头拭去:“宛娘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无一不精,算账理事也自小便跟着我日日磨出来的,若非碰上那天杀的贼泼皮,她做什么事儿都做得好,原先她爹爹还夸她是姊妹里最精明强干的……”
“我与人合办了个作坊,便在幽州,正愁寻不到可靠的理事人。作坊建在幽州潞县,与咱们家隔了两个县,上回阿兄来信,说是已动工了,如今算算日子,只怕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宛娘若是过去,不必住在舅家,住在作坊里便是了。”郗氏瞧了眼喜妈妈,喜妈妈似乎明白了郗氏的想法,微微一点头,便退了出去。
崔宛娘猛地抬起头来。
郗氏又细细地将她的打算与崔家大娘子说了,这作坊上头还有个当做障眼法的商号,那空壳商号必须要有个忠心耿耿又数通算学、税法、刑律的人来主事,否则一切布置都将成泡影。她这些日子也在寻这样的人,本是打算在奴仆中寻的,如今还不如让宛娘来做。
这次汤饼作坊的商号她十分看重,她想试一试这样的法子能否真的庇护谢家积蓄下来的这些财帛家产,若是真有效,谢家名下其他行当也该如此慢慢转移开去。
“与其关在道观中郁郁终老,不如用后半辈子再做下些事业来。”郗氏转眼看向激动得脸都通红的崔宛娘,“只是你得向姨母发誓,要时时刻刻清醒,要永远以作坊的利益为重,不能受人蛊惑便失了头脑。”
“姨母放心。”崔宛娘恨得咬牙切齿,“我剩下这半辈子,最恨的便是男人了。”
她想起先前自己竟为了人中渣滓神魂颠倒,更觉恶心。
崔宛娘重新又跪下,咚咚咚地磕头:“我愿意去,姨母,阿娘。我这辈子曾愚蠢到将一生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如今我吃过大亏,险些没了命,早醒悟了。人总归要靠自己,靠山山倒,依墙墙塌,靠男人更是死路一条,我真想重活一趟,求您了。”
崔家大娘子也下定了决心,黯然道:“如此也好,宛娘如今这样日后也不可能再嫁了,道观里清苦又憋闷与坐牢无异,她一向想去瞧瞧外头的世道,也算如愿了。”
只是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她才十七啊,这辈子却已走到穷途末路。
是她的错,她没多多关切思量女儿的心思,也是她没用,总无法左右郎君的想法……崔家大娘子泪如泉涌,擦了又擦,在郗氏安慰下才缓了过来。
这时门外敲门声笃笃地传来,郗氏道:“与我合伙办作坊的人来了。”便请崔家大娘子与崔宛娘先去后面梳洗。
她们转到屏风后,又进了内室,郗氏才出声:“请进来。”
喜妈妈引沈渺进了门,郗氏笑道:“我冒昧相邀,该耽搁沈娘子听戏了。”随后目光在沈渺身上微微一顿,却没有多说什么,笑容依旧。
沈渺不大好意思地笑道:“哪里的话,我正好也不大会听戏。”
郗氏便请沈渺坐下,又让丫鬟上茶,便直奔主题,将自己有意令自家外甥女到幽州去管理那作坊的事细细说来。她自然没有说崔宛娘因何而病,只说她精于算账理事,只是身体不好,日后也难以婚嫁,不如寻一条出路,她又与郗家血脉相连,身份高贵,比奴仆们可靠。回头她去了,郗家还会选十几二十个识字的家生奴婢过去帮衬,她的身份摆在那儿,也能钳制那些奴仆,省得他们日后生出欺主的心来。
沈渺想了想,觉着也好。在古代用人是越亲近越好,宗族之间互帮互助,众人拾柴火焰高,她对郗氏的选择也不奇怪。只是有些惊讶她竟然超脱于时代的目光,选了个女子,而不是选家族中的男人去办这件事。
不过。
“那崔娘子我今儿凑巧见了一面,”沈渺想起那崔家姑娘惨白的模样,有点担心她,“幽州苦寒,她身子骨能撑得住么?”
郗氏笑道:“她那是心郁自苦导致的,如今有了盼头,再养养便好了。”
人家说得含糊不清,估计是有关隐私,但谢家大娘子的为人沈渺是信任的,于是便不多问了,点头道:“既然如此,这事儿便托付给大娘子了。”
郗氏拍拍她的手:“沈娘子放心,汤饼作坊事关幽州守军的餐食,我是不会轻忽的。”郗家在幽州经营了两三代人,幽州守军,几乎便能被冠名为“郗家军”了,每一个将士都亲如自家子弟一般,稍有折损都叫人心疼。
她的初衷是希望能让他们过得好些,不全是为了谋利。
见沈渺这样爽快而信任,郗氏心里也喜悦,目光落在她领口暗绣的莲花上,含笑道:“沈娘子今日的衣裳,很衬你。”
沈渺脸瞬时便有些发红,但心中那荡起的涟漪很快便被她无情地压下去,在如今的她心里爱情不如面包重要。她掏出在包里放了许久的手绘版企划书,舔了舔唇:“其实,今日我也有事想与大娘子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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