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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他们站到一起,你就赢了。”宋麒又把勺子拿起来。
她好像真的好一点了。
“那是陆校长发的文凭顶用,”她心情好转之余又觉得宋麒这踩一捧一的安慰方式太高估她,便将认可归功于陆越亭,“他名气大,人家看是陆校长教出来的,才让我进面试……”
“这半年那位姜玉校长在上海声名鹊起,文凭更顶用。或许当时我应该补足学费,送你去姜玉那里。”
“你也听说了姜玉?”于曼颐立刻精神起来,她记得宋麒上次还是对姜玉完全没有印象的样子。
“她办校上过几次报纸,有耳闻。”
“那你知不知道……”终于抓到一个和“沪上美术界”有交集的人,于曼颐立刻向宋麒复述了自己在姜玉画室亮出文凭就被驱赶的遭遇。然而宋麒皱着眉听她说完,表情也很意外。
“还有这些矛盾?”他努力回忆一番,再抬起眼,显然一无所获,“我也没听说过,我只知道报纸上登出来的事,你所说的似乎是什么业内秘辛。”
于曼颐悲伤极了:“我好讨厌这种死不明白的感觉。”
“少用这些词。”宋麒对这些字眼似乎比先前敏感,立刻提醒。片刻思考后,他继续说:“不过你要是真想弄清楚,那我们就去问问这些‘美术界’的人。”
“你认识?”
“我认识啊,你也认识,”宋麒笑了笑,“我做你哥的时候,我们两个一起认识的。”
于曼颐恍然大悟。
于曼颐第二天还是执着地去参加了租界外的面试,好在第一轮就把她刷下来了,因此她在宋麒下班之前便回了旅社,坐在门口那面桌子旁等他。没等一会儿,她看到街道上走过一个人,一脸找不着门脸的烦躁。
于曼颐跑出去喊他名字,宋麒这才看到她从两边摊位里挤出来,做饭的白烟蒸腾,把旅社招牌遮了个一干二净。
“这真不像人住的地方。”他复述道。
“哎!怎么说话的!”旅店老板刚巧坐在门口,探身出去便破口大骂。
“我是替你不平,”宋麒将于曼颐拉到身旁,思路清晰,“人家都把你店门遮住了,遮门挡财,人赚不到钱都是有原因的。”
老板震撼地陷入了沉思。
于曼颐感到宋麒这半年来变化很微妙,有的时刻更沉稳了,不过一些时刻,仍然是那个在游家借着扫盲班的名义明开演讲暗嘲封建的宋麒。
他这演讲能力从于家发挥到游家,又从游家发挥到画室报名。现在他又来了,这次的演讲主题是《我妹从你校苦学勤练拿了文凭怎么就找不着工作呢?你给解决一下吧》。
陆越亭画室的经理对于麒和于曼颐当然是有印象的,上次也是他接待了这兄妹二人。一年过去了,经理的沟通能力也见长,端了杯茶坐在于麒旁边,苦口婆心道:
“于先生,令妹找工作这事,学校也是爱莫能助。你知道啊,今年这就业形势特别的差,工作特别的难找,我连自己这碗饭都端得战战兢兢,生怕哪天就砸了呢。”
“怎么一年不如一年呢?”于麒说,“我记得早些年,函授文凭找工作,也是很容易的。”
“上过学的越来越多,”经理喝茶叹气,“学历贬值,人才饱和啊。”
“哥,”于曼颐站在旁边小声说,“我不想去纺织厂。我去纺织厂,那这函授课,不就白学了。”
“是啊,我妹妹还是想做点对口的工作,”于麒示意她稍安浮躁,继续问经理,“我昨天看见报上登了姜玉画室在招助教,这岗位如何?你们都是教育行业的,不如帮我引荐一下?”
“嘿呦呦,”经理放下茶杯,记忆力绝佳地提起了上次的事,“于先生上次就要去报名姜玉,这次又当着我提起姜玉。我都说过,这姜玉为人不过关的。况且令妹拿的是我们陆校长的文凭,即便过去了,她姜玉也不会收啊。”
“为什么不收?莫非就是因为和你们抢过生源的事?抢生源在各行业都常见,二位校长的肚量未免……”
“哎,这不是肚量的事,”那经理放下茶杯,“是这她姜玉偷师在先。于先生,于小姐,你们两个应当也对月份牌有所耳闻吧?”
于曼颐不太清楚,但宋麒的确耳闻。这东西近来在上海爆火,常随报刊或商品附送,在月份栏上印刷彩色画片。那些画片起初粗糙,而后愈发精细,到近年已经成了几个外商品牌做广告的兵家必争之地,一张热门的月份牌画能给画家带来元的收入,而一位工人辛劳足月也不过月薪,是为商业美术最成功的行业典范。
陆越亭早年就是靠画月份牌在商业美术界声名鹊起,于曼颐所报名的也是他学校里的商业画科。美术界也承认,陆校长虽然画工不比许多同行前辈精良,但在商业美术的领域却是不折不扣的宗师和先行者。而这一切,和他研究出的一套叫做“擦笔水彩画法”的新技术有关。
“这擦笔画法是我们陆校长最先研究出来,借用的是他早年在照相馆给人画像的经验。于先生,你也知道,这月份牌上画的多是美人仕女,又要挂在人家里,自然是怎么生动立体怎么好看,我们陆校长也是靠这门擦笔水彩画,成了沪上一绝。你看,我这墙上就有一张。”
于曼颐顺他所指抬头看去,果然看到一张月份牌,画的是个站在梅花树下的闺秀,颜色鲜艳明亮,人物与单纯的水彩或国画都不同,脸庞圆润,带了照相馆拍出来似的立体感。
“我倒不知道你说的这种月份牌,是陆校长发明的。我看见的时候,满街都是这种……擦笔水彩画了。”
“是啊,这就是泄密了。许多人以为美术不过纸上涂色,其实作画与开饭店一样,往深了走,各有各的绝活和技法手艺。整个上海,最初只有我们陆校长会这门擦笔水彩的技法,他那画人的方式很独特,是用炭精粉……嗨,外行很难懂。总之,大批顾客当时被他的画法吸引,印出去以后的销量与其他月份牌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这姜玉——这姜玉!”
“听说她早年是商务印书馆图画部招的学生,学习三年,就职四年,攒够了钱便去欧洲进修。进修回来又回老地方给人授课,这一去,就盯上了我们陆校长送去商务印书馆印刷的月份牌原稿。”
“好她个姜玉,做老师一个月八十的月薪怕是嫌少,拿了陆校长的原稿肆意研究,竟然真叫她研究出了堆叠立体感的技法。她不光自己看,还与其他月份牌画师一同分享,这下好了,上海许多人都学会了陆校长的擦笔画法,这和去别人家后厨偷秘方有什么不同?”
“我似乎听闻过这件事。”宋麒终于被唤醒了记忆,也想起了第一次听到姜玉名字时的迟疑。
“当时报纸上曾有辩论,有人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陆校长不愿分享独门技法也是自然,那些人学他技法又低价售画,坏了行业规矩。但也有人说,商业美术行业才有起色,只有叫更多人赚钱,才能引来更多人的创造,月份牌这行也的确是在擦笔画法流行后才真正热闹起来。我当时年龄不大,只看了一些,觉得吵得很激烈。”
“的确,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姜玉在月份牌界成名后,才有了钱办校,如今摇身一变,又成了有名的教育家了。商战,恶劣的商战!于小姐,你可千万不要去这种人那里工作啊!”经理下了论断。
今日这信息量实在太多,于曼颐整理大脑,只提取出一个“画月份牌一张卖了元”和一个“商战,恶劣的商战”。
大上海,未免太复杂了。
“这有什么复杂的!”
一年没见,方千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嘹亮。难得宋麒主动来找她,没想到背后一跳,竟然跳出了于曼颐。两个姑娘在学校门前好一通寒暄,说清了来龙去脉,最后由那个出钱的冤大头带着,去了学校隔壁一处靠徽帮菜发家的酒楼。
于曼颐路上和她说自己来上海的事,坐进酒楼就说了找工作的事。她听姜玉的事比宋麒上道,很快就做出自己的评价:
“宋麒不是说了当时报上的骂战吗?这的确不是一件非黑即白的事,你若我叫我从道德上说,我也说不清谁对谁错。但既然都说是商业美术了,那做商人的,就是要为了眼前的肥肉抢,夺,撕咬,我家里的长辈都是这样做的。姜玉从一个商务印书馆图画部的学生做到现在的校长,当然不是等闲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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