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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昀松了口气——西域一线尽在他掌控中,只要长庚已经走了,那此事就绝不会有一个字传到京城中。
至此,公与私两件事他都放下心来,自动将此事算作了虚惊一场,冲陈轻絮一笑道:“最近我有些忘形,一时不查,现眼了,见笑。”
陈轻絮没有笑,反而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做出要长谈的架势:“侯爷,我有几句话同你交代。”
顾昀一愣。
有些大夫是气急败坏型的,病人但凡有任何一点不配合,都要叽嘹暴跳一番,还有些大夫是放羊型的——你找我来我管治,不愿意治拉倒,不勉强,爱作不作,爱死不死。
陈轻絮无疑属于后者,无论顾昀夹钢板上前线,还是一再一意孤行地加重用药剂量,她都没说过什么,极少这样正色。
顾昀:“陈姑娘请。”
陈轻絮:“人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并非单打独斗,耳目也都连着脏器,侯爷幼年毒伤的后患一直延续至今,而此番战役又接连伤筋动骨,使肺腑震荡,五脏不安——西域之乱既然已经压下去了,以我之见,大帅最好借着押送战俘之机,回京休整一二,否则”
顾昀:“总有一天,什么灵丹药也治不了我了对吗?”
陈轻絮脸上没什么异色,点头道:“侯爷自己的身体,想必心里是有数的。”
顾昀“唔”了一声,好一会没吭声。
人在二三十岁的时候,是很难感觉到岁月流逝带来的“老”与“病”的,偶尔身上不得劲,一般也不会往严重的地方想,没有切身的感受,旁人“珍重”“保重”之类的叮嘱大抵是耳边风——有太多东西排在这幅臭皮囊前面了,名与利、忠与义、家国与职责甚至风花雪月、爱憎情仇。
顾昀也未能免俗。
直到这一刻。
他原来总觉得自己的归宿就是埋骨边疆、死于山河,他把自己当成了一把烟花,放了,也就算全了顾家满门忠烈的名声。
可是事到临头,凭空冒出了一个长庚,一巴掌将他既定的轨迹推离了原来的方向,他忍不住心生妄念,想求更多——比如在社稷损耗过后,还剩下一点不残不病的年月,留给长庚。
倘若他早早死了,长庚一个人背负着那北蛮女人歹毒的诅咒,以后可怎么办呢?万一有一天乌尔骨发作,他真的那谁来照顾他?谁会管他?
陈轻絮不善言辞,来担心自己拙嘴笨舌,说服不了顾昀,谁知还没等她打好腹稿,顾昀却忽然道:“我知道了,多谢,以后也还请陈姑娘多多费心,现在这个局势,休养未必能成,但只要我不入宫面圣,边关没有紧急军情,那药能不用尽量便不用了,好不好?”
陈轻絮愣了愣,突然发现顾昀好像不一样了。
三代玄铁营传到顾昀手中,就是铁板一块,他一句话便是令行禁止、绝对权威。在顾昀消息封锁下,京城只得到了西疆大捷的消息。
奉函公在朝堂上一边听一边哭,举国沸腾——连顾昀后来上书请罪,说自己阵前擅自杀龟兹国王的事就都显得像细枝末节了。反正顾昀那活驴阵前手段强硬不是一天两天了,连李丰都觉得这很像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
只有长庚对着那传到军机处的请罪折皱起眉——虽然说不清为什么,但他就是觉得里面有隐情。
可惜还没等他细想,送信的玄鹰特使便又拿出了另一封信:“王爷,这是侯爷交给您的家信。”
顾昀上一次给他写家信,还是那人刚刚前往古丝路的那两年,还有一封是沈易代的。
长庚涵养功夫一流,平静地接信道谢,一口又真诚又熨帖的场面话张嘴就来,直把没怎么见过世面的玄鹰特使说得眼泪汪汪,恨不能磕头赌誓要报效家国,晕晕乎乎地就被打发走了。
特使一走,长庚立刻挥退了两侧随侍的小太监,迫不及待地拆开,他手来就巧,拆得又极为小心珍重,信封没有撕坏一点,拿出去还能当个整的用。
刚一打开,里面先掉出了一小截压干的杏花。
顾昀活像沈易上身了,事无巨细地写了好多话,他就嘴欠人损,描述起西域联军的熊样更是不吝坏水,敌军屁滚尿流之态简直如在眼前,倘若军机处还有人在,这会大概要惊悚了,谁见过风轻云淡的雁亲王在案牍成山的桌案后自己笑得这么开怀?
结尾,顾昀又写道:“关口有几株杏树,为战火牵累,树干已然焦灰大半,虫蚁不生,以为早已死绝,一日巡营归来,竟见枯木逢春,槁灰中又生花苞,一夜绽开,可怜可爱,行伍之人煞风景者不计其数,讲甚么惜花爱花也是对牛弹琴,不如先下手为强,先下一枝与你玩去”
安定侯那能传世的行楷后面涂了一句,长庚依稀辨认出那是“愿来年早春能剪侯府几枝春梅”,后来大约是觉得议论未来事不祥,复又涂去,潇潇洒洒地写了个落款,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巧合,他那落款处隐约留了个花枝的印记,端素地横过那个“顾”字,单是看一眼那压了花痕的字,就能感觉到一股暗香扑面而来,说不出的风雅无双。
长庚被他闷骚了一脸。
这些世家公子哥们无论平时看起来是粗是糙还是不走心,这些吟风弄月的小手段个个都会,谁都有那么压箱底的几招。
长庚不由得想起那次顾昀灌多了黄汤的那股卡在风流和下流之间的劲,他倒不至于为了那些个莫须有的风流韵事捻酸吃醋,反而觉得这样的顾昀怪可爱的。
长庚就着一碗凉茶,慢吞吞地把顾昀的家书从头到尾看了三四遍,恨不能将每一个字都拓在脑子里,闭着眼落都能摹出一封一模一样的,这才将信纸和干花都收进荷包贴身放好。
随后他落在一边的纸上写了“世家”两个字,微微合上眼。
“雁亲王”三个字一出口就是代表皇族的,值此国难当头之际,世家与皇族之间利益空前一致,只要他不出格,便不会有不长眼地跳出来跟他过不去,很多手头宽裕的世家甚至对烽火票表达了极大的支持,这回多多少少都出了一点银子
那么下一步呢?
边关一旦动手就是巨额的军费,流民还在源源不断的渡江,大梁境内人心惶惶,不事生产,那一点应急用的烽火票银很快就会见底,朝廷总不能靠借钱活着。
改革田制、税制、民商制度等等俱是迫在眉睫,随便动哪里都得伤筋动骨。
届时,满朝上下的世家权贵都会是他的敌人。
长庚方才还带着温暖笑意的表情冷了下来,狼毫轻勾,在“世家”二字上打了个叉。
灯下年轻的亲王俊秀极了,也冷酷极了。
奉函公也好,葛胖小也好,陈姑娘甚至顾昀,他们好像都觉得挑起大梁的那个人可以在大厦落成时将大梁轻轻撂下,拂衣而去。
但那怎么可能呢?
“权势”二字,在危亡之际,从来都是一条你死我活的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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