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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蛾眉蹙罢愁难了 方寸心间又泛波（第1页）

翌日拂晓，雪儿披衣起身时，发现案头烛泪已凝成珊瑚状——分明有人彻夜未眠。她心头忽地一紧，疾步穿过回廊，却在段少阳房前蓦然止步。

雕花门扉虚掩着，透进的天光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床榻上锦被齐整，唯枕畔放着一封素笺，素笺上书“至爱素瑶亲启”——此乃昔年闺阁嬉戏时，他独唤之小字也。

雪儿指尖发颤地展开信纸，熟悉的松墨气息扑面而来：

“瑶卿如晤：

岁余有半，历五百三十八晨夕，愧不能伴卿侧。

卿之断脉泣血，吾困冰棺；

卿之寻药跋涉，吾陷长眠；

卿之尽忘前尘，吾...（此处墨迹氤氲，似有泪痕）

今当远行，惟愿卿与任君，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少阳手书”

雪儿心头骤然一刺，素手无意识地将信笺攥紧，好个光风霁月的段少阳！

这字字泣血的自责里，分明藏着淬毒的银针——当年若不是她年少轻狂，为博他一笑而盗取那碧海凝光珠，又怎会引来灭门之祸？他又何至于为护她周全，导致不治而被永锢那寒冰棺椁之中？

这“琴瑟在御”四字，运笔力道几欲透纸，恰似那年他教她习字时说的：力透纸背者，必是意难平。

窗外突然传来任冰的脚步声，她迅速抹去眼角湿意。揉皱的信笺飘落火盆，火舌卷过“愧不能伴卿侧”时，隐约露出背面蝇头小楷，“水晶棺中，日日数更漏，终不见卿影。”

任冰推门而入，恰见雪儿背身而立，纤瘦的身影在晨光中微微发颤。他轻声道，“雪儿，方才路过那株红梅......”

话音未落，雪儿猛然转身，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个斑驳的檀木盒上——盒角镶嵌的螺钿已然脱落，却仍能辨认出当年她亲手贴上去的梅花纹样。

“树下有个新掘的土坑......”任冰声音渐低，看着雪儿颤抖的指尖抚过盒盖上那道裂痕——那是十岁的段少阳急着埋盒子时，不慎用铁锹劈开的。

盒盖轻启，内里空空如也。雪儿忽觉一阵眩晕，那个雨夜的情景历历在目：两个孩子跪在泥泞中，她将写着儿时愿望的信笺折成方胜，少阳却红着脸抢过，一把塞进盒子埋入土中。如今经年的誓言已被带走，唯余这个空盒子，像被掏空的心。

任冰的手突然覆上她的，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微微一颤。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她紧握的拳头，露出掌心四道月牙状的血痕——那是她方才无意识间掐出的伤口。

“段少阳......”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压抑了太久，“......走了？”目光如炬，紧紧锁住雪儿的眼眸。

“我知道他去哪儿了。”雪儿望向窗外飘落的梅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他在青鸾峰下的‘三生潭’。”

她眼前浮现出两个垂髫小儿跪在潭边青石上的场景：潭水清澈见底，能同时倒映出三个月亮，故而得名。

那年初夏，雪儿失手打翻了段少阳最珍爱的松烟墨海砚，墨汁泼洒如乌云漫卷，将少阳刚写好的《兰亭集序》摹本染得面目全非。

两个孩子僵立在满地狼藉中，泪珠砸在碎砚上溅起细小的墨花。

当夜，段少阳独自跑到三生潭边生闷气。雪儿提着灯笼寻来，见到的就是小男孩倔强的身影倒映在三轮明月里——天上一轮，水中一轮，潭底玉璧又映出一轮。

她赤脚踩过冰凉的石阶，在少阳身边跪下，沾着墨渍的小手捧起一汪潭水，“我若再惹少阳哥哥生气，你就来这里等着。只要我还想认你这个表哥......”

水珠从她指缝漏下，在月华中划出银线，“就一定会提着灯笼来找你。到时候我们对着三个月亮拉钩，谁都不准再生气了。”

潭边的萤火虫忽明忽灭，将两个孩子拉钩的小指照得透亮。

任冰的手掌骤然收紧，他骨节泛出森冷的青白色，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晦暗如渊，倒映着雪儿苍白的容颜。

“三生潭......”他嗓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而出。

段少阳这一着何其狠绝——以近二十年青梅竹马为锁，以血海深仇为钥，在这盘死局中，雪儿连弃子的资格都没有。

潭水映月处，分明是万丈深渊，却偏要披上旧梦的糖衣。

“他这是要......”任冰的质问还悬在唇边，雪儿已蓦然转身。她单薄的背影在晨光中微微发颤，声音轻若游丝，“表哥因我满门尽殁，因我在玄冰之中错过年华，因我受尽蚀骨之痛......”

忽然回眸，眼中噙着的泪光映着窗外的残雪，却透着一往无前的决然，“这棋局，我连执子的资格......都已输尽了。”

任冰望着她死死攥着木盒的指节，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里浸着说不尽的苦涩，“他终究......还是最懂你。”

段少阳这一刀，裹着青梅竹马的蜜糖，淬着血海深仇的剧毒，偏偏选在最柔软的旧伤处下手，连退路，都伪装成温柔的模样。

任冰突然扣住雪儿双肩，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骨骼捏碎，“段家血案自有王法昭雪！”他声音里裹着雷霆，却又在触及她颤抖的睫毛时骤然放轻，“那年你才多大？十六？十七？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凭什么要替那些魑魅魍魉背这骂名？”

雪儿缓缓掰开任冰的手指，像在剥离自己的血肉。她背对着他，单薄的身影在门框投下的光影里微微晃动，“这茫茫人世......”声音轻得像一缕将散的烟，“他只剩我这一个......会为他哭的亲人了。”

雪儿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冲出房门。素白的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寒风，卷着几片残梅扑向追出来的任冰。

他一把抓起椅背上那件狐裘，三步并作两步追到院中，却见雪儿的身影已消失在梅林尽头。

“当心......风寒......”余音散在呼啸的北风里，他伸出的手徒劳地抓着飘落的梅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