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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兰半阖着眼睛,不想说话,小桃就凑上来答道:“适才我送贺家少爷出门,听贺少爷说起外头的风光,我想多听两句便一路送到了门房;刚想走人,谁知瞧见了曹家的马车等在咱们府门口!上回去贺家,咱们回府时我在贺家门口见过那马车,灰扑扑的粗油布帐帘,褐扁木的车架,还有那个车夫,脸上好大一块黑斑!然后里头探出半个脑袋来,就是那曹姑娘!贺少爷好像吃惊不小,不知那曹姑娘说了些什么,他就上了马车!”
丹橘张大了嘴,吧嗒了几下,呆呆看了看明兰:“难不成……咱们要追去?这可不成呀!”
小桃脑门还不断的出汗,扯了下丹橘的袖子,继续道:“我当时就多了个心眼,叫门房的小顺子跑着过去瞧瞧,谁知没一会儿小顺子就回来了,说他远远瞧见那马车进了胡同口的那片桃林;我立刻回来告诉了姑娘。”
盛府所在的地段很不错,离不多远处,便有一片小小桃林,虽不甚整齐,游人又少,却也颇有野趣,明兰略估计下情况,想必那曹表妹是单身前来,表哥表妹要单独叙旧情,地点很重要,要诗情画意,要人迹罕至,贺家不行,曹家也不行,那小桃林正好。
明兰掰着手指算了算时间,从盛府到桃林大约只七八分钟马车,小顺子和小桃都是短跑健将,加起来前后不过耽搁了半小时左右,按照韩剧的套路,这会儿表哥表妹估计才刚刚叙完分别这几年的经历,瞧曹锦绣那样子,约莫掉眼泪也得花去不少时间。
丹橘听完后,期期艾艾道:“……便是如此,姑娘赶过去想做什么?”
难道去捉奸?!丹橘傻眼了。
“没什么。”
马车停了,车帘微动,一股子桃花香气细细的弥漫过来,明兰睁开眼睛,抚平了裙子上的褶皱,扶了扶鬓边的金钗,淡淡道,“我不耐烦了。”
说完便扶着小桃的腕子,跨出车门。
——丫的!要死要活来个痛快,这么钝刀子磨人太折腾了!在这个平均嫁龄十六岁的古代,她的青春可是异常宝贵的!天涯何处无芳草,要是不行,赶紧换人!
此时正值晌午,八月底的日头尚猛,桃林里几乎没什么人,这一片又处于皇城中围,因这几日秋闱戒严,所以治安特别好,闲散人等都不许随便走动,明兰戴着帷帽,随着丹橘小桃和黄家两个小子,一路往林荫深处走去。
小桃手脚灵便,急走几步往前,过了会儿匆匆回来,朝明兰低声道:“曹家马车在西边,贺家少爷和曹表姑娘在那头。”
她手指向前方的一排高大茂密的树荫。
明兰叫黄家两个小子在这里等着,自己领着小桃和丹橘往前去了,走到近前几步,便听见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还有不断安慰的男声;明兰三个立刻躲到一棵大树后头。
“……表哥,凉州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日常连口干净的水也用不上!井里打上来的水都是咸涩的,喝上几口,爹和娘的脸都肿了……”曹锦绣的声音,如泣如诉,“这还不算什么,可是后几年银子都用完了,没的可打点当官的,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把我……把我……嫁给了他……一个驻守凉州卫所的千户……表哥,我那会儿真想死了算了!可我死不得,我若死了,爹娘怎么办?!”
嘤嘤的哭泣传来,贺弘文低声安慰着,曹锦绣似乎十分激动,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在扯衣裳袖子,曹锦绣又哭着说道:“能再见表哥一面,我便是死了也值了!这些年来,我常记着咱们小时候的事儿……我喜欢石榴树上的花儿,你就爬上那么高的树给我去摘,后来跌了下来,姨妈又气又急,可你死活不说是替我去摘花,只说自己顽皮……还有还有,每年上元节,你都亲手做一盏小灯笼给我,有时是莲花,有时是小兔子……午夜梦回,我最怕的,就是表哥已经忘了我!”
贺弘文语音也有几分激动:“表妹莫急,好好坐着说话,莫要哭了,表哥不是在这儿吗,如今你们都回来了,日子会好过起来的!”
又低低哭了几声,曹锦绣似乎渐渐镇定下来了,声音幽幽的:“后来大赦令到了,爹娘把所有的银子都拿出来,把我从那千户家里带出来,反正他也不要我,说我整日哭,整日哭,是个丧门星,把他的官运都哭跑了!我原想死了算的,可既怕爹娘伤心,又想着不见表哥一面,便是死也不甘心的!这下可好了,我见着表哥了,死也瞑目了……”
贺弘文又劝道:“莫胡说,别什么死呀活的,你日子还长着呢!”
曹锦绣低低的哀声道:“……那位盛姑娘,我见过了,又标致又大方,家世也好,老夫人也喜欢她,这真是好极了,好极了,表哥的终身大事算是定了,盛姑娘温柔灵巧,日后定能好好照料姨妈和表哥的……娘说要表哥纳了我,我如何敢奢望,我早不干净了,是个残花败柳了,我给表哥做小丫头罢!给你和盛姑娘端茶递水,做使唤丫头好了,只要能时时见到表哥便心满意足了……”
丹橘气的脸色通红,小桃轻轻的咬着牙齿,恨不得扑上去咬两口。
透过隐隐绰绰的树枝,明兰三个看见那曹锦绣已把头靠在贺弘文的肩膀上了,小鸟一般瘦弱的身子不断颤抖,好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低低哭泣,贺弘文重重的叹着气,一只手轻轻的抚着她的背,不断安慰着,低声说着什么“……明妹妹人是极好的……”
小桃气的发抖,再也忍耐不住,脚下一个用力,‘咔嚓’一声,草丛里一根树枝被踩断了,贺弘文和曹锦绣齐齐惊呼了一声,转头朝明兰这边看过来。
“谁在那里?”
贺弘文大喊道。
丹橘狠狠瞪了小桃一眼,明兰倒不惊慌,略略整了下衣裳,从容了跨出树丛,盈盈站立在贺曹二人面前,小桃和丹橘也低着头出来了。
贺弘文看见明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半天才呆呆道:“明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明兰朝后头挥了挥手,小桃和丹橘退了开去,只留下他们三个在这片树荫,明兰瞥了一眼贺弘文胸前一片湿湿的泪迹,努力扯出微笑,道:“本是有事出门,路过桃林,谁知瞧见了曹家姐姐的马车,便想着进来打个招呼,没想到弘文哥哥也在。”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贺弘文立时手足无措起来,讪讪道:“你……你都听见了?”
明兰依旧微笑:“没听见多少,一小半罢。”
夏末的日光透着树叶照射下来,映着明兰的面庞犹如白玉般精致剔透,半透明的肤色几乎碰一碰就破了,绽放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光彩,清艳之极,一双眼睛异常的漆黑沉默。
贺弘文神智恍惚,他很清楚自己是属意明兰的,他喜欢她温厚的人品,俏皮的性子,他希望能娶她为妻,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可一侧头间,曹锦绣如同风中凋落的树叶一样微颤,黑黄的,消瘦的,病弱的,枯萎的,印象中那个可人的小表妹竟然变成这副样子,他又于心不忍,一时左右为难。
曹锦绣见贺弘文的脸色,一声悲呼,扑到明兰脚边,成串的泪水从眼眶里淌出来,嘴唇翕翕,声音悲戚:“盛姑娘!您切莫怪表哥,是我不知礼数,知道今日表哥要到,便叫人盯着码头,然后一路尾随过来的;表哥一心念着你,他心里只有你!”
明兰点点头,平静道:“这是你表哥与我的事,你一个未嫁的姑娘家出言要谨慎,不可妄言,平白给旁人惹出麻烦来;现在你先起来,叫人瞧见了,还当我欺负你呢。”
曹锦绣呆了呆,随即立刻点头,却并不起身,连连赔罪道:“姑娘说的是,都是我的不是!我已是残花败柳了,不如姑娘知书达理,姑娘莫恼了我!”
贺弘文连忙上前去扶曹锦绣起身,谁知曹锦绣去只扯着明兰的裙摆,犹自哀求:“盛姑娘,您瞧瞧我,哪一处都比不上你的,你就可怜可怜我罢!……这些年来,我过的生不如死,不止一次的想一死了之,只想着能见表哥才活到今日的,求您了,求您了……”
曹锦绣的声音卑微之极,透着无尽的悲怆和哀伤,望着贺弘文的目光犹如地狱的鬼魂仰望人间,贺弘文素来心软,也忍不住眼眶一湿,望着明兰的目光中似有隐隐的祈求,嘴上嗫嚅着:“……明妹妹,你瞧,表妹她……”
贺弘文说不下去了,因为明兰一双眸子静静的看着他。
明兰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如今这个架势,似乎不答应曹锦绣,她就是多么狠毒的人;明兰走开几步,站到一块凉快的树荫下,瞧着犹自伏在地上的曹锦绣,淡淡道:“表姑娘,莫要哭了,我想问你几件事儿?……听弘文哥哥说,你尚有两个庶出的姐姐和一个庶出的妹妹,她们如今可好?”
曹锦绣呆呆的抬头,实在不知道明兰的意思,这个问题实在有些难回答,曹锦绣思索了半天,才艰难道:“她们……都好,她们没回来,留在凉州了。”
贺弘文一愣,追问道:“她们怎么留在凉州了,姨妈姨父都回来了,她们留在那儿做什么?”
曹锦绣声音细弱蚊啼:“她们……也都许人了。”
贺弘文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脸色又是一变。
明兰拼命抑制想要奔涌而出的怒骂,极力镇定道:“表姑娘,我知道你委实可怜;可你想来也非最可怜之人。你虽婚嫁不幸,但至少还有为你着想的父母,他们倾尽全力也要带你回来,你如何可以动不动轻言死活的。可你的姐妹们呢,她们是庶女,曹家姨父得意富贵之时,她们未必如表姑娘这般享受过,可一朝家败,她们却得承担一样的苦难,如今更被留在了凉州,为人妾室,甘苦自不必说了,没有一个家人在身旁,有个好歹也无人过问;说实话,我觉着她们更可怜些,更别说小梁山的孤儿寡妇了,表姑娘以为呢?”
曹锦绣被数落的满脸通红,偷眼去看贺弘文,心里惴惴,自己母亲待庶子女并不宽厚,小时候贺弘文可没少看见;果然,贺弘文面色有些不悦。
“家里实在没钱了,爹娘……也好生歉疚惦记,不过……几位姐妹的夫家都是好人。”
曹锦绣只能这么嗫嚅了,然后又扑到明兰跟前,嘤嘤哭泣着,身子轻轻颤抖,“盛姑娘,我听贺家老夫人和我姨妈常常夸你,说你人好心又善,素日里也常布施行善,您便当我是路边的要饭的,可怜可怜我吧!我什么都不会与你争的,我也争不过,只求常常见着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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