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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9章夜半歌(〇五)
四姨娘是一双小脚,风拂过来,一点点脚尖在她裙子底下若隐若现,太阳将她地上的影子拉得高高的,那脚尖也给拉长了几寸,像杂戏班子里踩高跷的,随时有坠地的危险。
她提起裙子,看态势像要跪下去,西屏忙赶一步来搀住她,“姨娘这是做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手碰着那胳膊上灼热的衣料,她也烫得手颤一下。
时修在门槛外笑了笑,朝西屏看了一眼,“姨娘放心,什么人情世故?我来姜家,和谁都不认得,我只认得我六姨,旁人,和我都没有多大干系。”
那四姨娘总算放心地点头,不要她跪,她便郑重地朝时修和西屏福了个身。西屏心底里不由得流过一阵酸楚,很快又不知淌去了哪里,她僵硬地朝她弯了弯嘴角,“姨娘快别如此,您是长辈。”
四姨娘笑着摇摇头,“我不过是个苦主,小二爷是大人,要查明我女儿的死因,民妇就是给他磕头也是应当的。”
西屏无可奈何地安慰了她几句,这才并时修走到园中来。在林荫密匝的小路上,她不知在想着什么,唇上缬着一丁点泠泠的微笑,始终半垂着睫毛,眼皮给不断滑过去的光斑照得透明。时修一眼一眼地横着看她,觉得那些从她身上掠过去的斑斓的光影是风里的烟花,要连她整个人都带走似的。
他忽然心里牵痛,想到她跟着她娘离开江都的那天。是他头一次有胆量自己骑马,他舅舅拦他不住,只得赶忙另牵了匹马来给他大哥,“这死崽子根本不会骑马!你快去追他,要是跌坏了,你娘还不得和我拼命?!”
他一气抄十几里小路,及至江上的半山腰,看见她们母女的船刚离了码头。西屏小小的骨头就立在那甲板上,她当时太小了,只不过江水中的一星点波光,太阳一个折照,她就在水上消逝了。
他在那半山上哭得厉害,他大哥劝他说:“往后我帮你把她找回来。”
不过是哄他的话,小舟从此逝,后来就再没有她的消息了。
乍惊乍喜的,她又出现在眼前,他想去拉她的手,刚碰到她的袖子,她惊了下,往背后缩回了手。
回神看见是他的面孔,西屏拍拍胸口,“吓我一跳。”
她一双眼睛在浓阴里本能地朝四下看,像林中矫捷机敏的弱小的动物,眼珠子转得凌厉警惕,“亏得没人看见。”
他故意嗤了声,“怂包。”
她马上不高兴地瞪他一眼。
他又笑着转过话头,“您方才为什么朝我使眼色?是不是猜到了我想问四姨娘什么?”
西屏只管昂首挺胸地朝前走,“你想问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他也洋洋得意地反剪起一条胳膊,“您对我是了如指掌啊。啧!真是不好,我心里要是藏着什么事,也都要给您猜着了!”
西屏咬着唇,憋着笑,不屑地瞥他一眼,“你心里还能藏什么事啊?”
“我心里藏的事,您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西屏乜一眼,“我又不是你肚肠里的蛔虫。”
时修一步跨上前来,面对面倒着走,“您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可您是我心里的虫啊。”
说到此处,西屏一颗心砰砰跳起来,别开眼只管看旁边那一片荷花,池塘中也是波光粼粼,晃花了她的眼睛,使她能望见的以后,始终是一片茫茫的水面。绿的水,黑的水,红的水,金的水,什么水她都见过,唯独望不到岸。
她心里早就知道她是没有岸的人,所以不能给他任何回应。但她依然身不由己地红了脸。
时修怨着哼了声,“您这虫在我心里搭了窝,蚀了洞,还要装得这一脸无辜的样子。”
西屏假装漠然地睇他一下,错开身朝前走了。他追上来,也没再说这类话,知道说了她也假装听不见,也许是觉得眼下说的一切缥缈如云,落不到底,反正他不相信她是因为不喜欢。
他有耐心等着,转头又说回正事,“您方才是不是怕我问那四姨娘,为什么姜丽华有打算却不和她说?”
西屏瘪瘪嘴,“你要是问这话,就是戳姨娘的肺管子。五妹妹活着的时候,一向都是巴结太太,怕太太不高兴,平日面上还刻意和四姨娘疏远着。你倘或问她,她想起来不是更伤心么?自己生的女儿为了讨好正头太太,都不肯和她明面上亲近。”
“你们太太的肚量就这样小?”
“也不单是怕太太,四姨娘出身低,家里都有些看不起她,五妹妹想是怕人家也轻视了她,所以才这样。”
时修笑着鄙夷,“看来这位五姑娘,还是个识时务的人。”
说话各自回房,西屏还未进门,听见裘妈妈在里间和嫣儿嘁嘁唧唧说话,隐约听见什么“男女有别”“不是亲的”这类的字眼。心下猜想,大约是在说她和时修。好嚜,南台还没防完,又要匀出份心来盯着她和时修。
她且不进去,就站在门外头,盯着那正墙下姜潮平的牌位看,渐渐歪着一边嘴角岑寂地微笑,目光全是凉丝丝的蔑视的意味。
那裘妈妈走出来,看见她静悄悄立在门外,吓了一跳,“奶奶是几时回来的?”
西屏微笑,“刚回来。”
说着捉裙进屋,“妈妈怎么不歇中觉去?”
“小丫头子们都去歇了,我帮着看看屋子。”
裘妈妈又跟着进来,试探道:“奶奶和小二爷去园子里逛去了?”
“吃了午饭,去走走,克化克化。狸奴还没好好逛过咱们家这园子呢,我顺便领他四处逛逛。”
嫣儿见她不冷不淡的神色,又虑着裘妈妈方才抱怨的那对话,怕她们说着说着要吵起来,只怕连累到自己,便又溜了。
裘妈妈一看屋里再没别人,便去倒茶,“听说小二爷和奶奶是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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