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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英雄之死
第三遍铃声响起,紫色的天鹅绒帷幕很快就要拉开。光线渐渐暗淡下来,直到只剩下“出口处”的红色标志在昏暗的电影院里余烬般发着光。兜售爆米花和冰镇可乐的小贩也渐渐散去。萨利姆和我在座位上安顿下来。
说到萨利姆,你得知道的第一件事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第二件事则是他是个狂热的印地语电影迷。当然不是所有的印地语电影,而是所有阿玛安·阿里主演的片子。
据说早先阿米特巴·巴克强最火,然后是沙鲁克·汗,现在轮到阿玛安·阿里了。他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动作明星,印度的希腊之神,成千上万人的偶像。
萨利姆热爱阿玛安,哦,准确地说,他崇拜阿玛安。在分租公寓里,我们那小小的房间犹如一个神龛,挂满了阿玛安各种造型的海报。身穿皮夹克的阿玛安。骑在摩托上的阿玛安。赤裸上身露出胸毛的阿玛安。举枪的阿玛安。骑马的阿玛安。在水池中被一群美丽女子环绕的阿玛安。
我们坐在班德拉皇家电影院包厢的最前排,A21和A22号座位。这其实并不是我们的座儿。我上衣口袋中的电影票是二十五卢比的正厅前座,而不是一百五十卢比的包厢座。只不过领座员今天心情不错,对我们格外开恩。他叫我们只管去享受包厢,因为正厅的座位几乎没有观众,甚至连包厢也大部分空着。除了萨利姆和我,坐在前面几排的不过二三十人。
每次去看电影,萨利姆和我都是坐在正厅的前排。在那儿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喝彩或吹口哨。萨利姆认为他离银幕越近,就离明星越近。他说这样他只要向前俯一下身子,差不多就可以触摸到阿玛安了,他可以数出阿玛安双头肌上的静脉,可以看到阿玛安榛绿色眼珠外的眼白,下巴凹陷处粗壮的胡茬,挺拔的鼻子上那颗小小的黑痣。
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阿玛安·阿里,我觉得他在每一部电影中的表演都一模一样。但我,没说的,也同样喜欢坐在电影院的前面几排。离巨大的银幕越近,女主角的**越显得诱人。
现在帷幕已经升起,银幕一下子活了起来。一开始是广告。四家民营赞助商的产品,外加一条政府的公益广告。广告片教导我们怎样在学校拿第一并在板球比赛中得冠军——只要早餐吃玉米片;怎样开快车俘获骄傲女孩的心——只要使用斯拜司牌古龙水(这是阿玛安用的香水!萨利姆惊呼);怎样获得晋升并拥有闪亮的白礼服——使用罗马牌香皂;怎样过得像一个国王——喝红白牌威士忌。最后是怎样死于肺癌——吸烟就是了。
广告过后,有一段换片盘的间歇。我们趁机咳嗽、清嗓子。接着,审查级别说明出现在宽银幕上,声明这个电影被定为UA级,有十七个片盘,胶片长435.15米。审查级别是那位凯恩夫人签署的;她是审查委员会的主席。萨利姆经常问我有关这位女士的事情。他实在是太嫉妒她的工作了:她能近水楼台地在所有人之前看到阿玛安演的电影。
片头开始。萨利姆知道这个片子中的每一个人:谁是服装师,谁是发型师,谁是化妆师;他知道制片经理、核算会计、录音师,以及所有助理的名字;他的英语不咋的,但他可以读出所有这些人的名字,哪怕字非常小。这个电影他已经看了八遍,每看一遍就记住一个新名字。但假如你看到他现在脸上那种专注的神情,你会以为他看的是首映式,而且还是在黑市好不容易搞到的票。
不到两分钟,阿玛安·阿里以一个从蓝白色直升机上跳下来的动作隆重登场。萨利姆双眼放光。他脸上那种纯真的热情,跟一年前他第一次亲眼见到阿玛安时一模一样。
记得那天萨利姆突然跑了回来,冲进门,崩溃般地倒在床上。
我吓坏了,“萨利姆……萨利姆……”我叫道,“怎么回事?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我将他的身体扳转过来,却见他满脸是笑。
“最、最、最神奇的事情叫我赶上了。今天是我一辈子最幸福的日子。”他宣告。
“什么呀?你中六合彩了?”
“不是,比中彩还要棒。我见到阿玛安了!”
随着萨利姆上气不接下气的描述,我一点点儿地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萨利姆在送午餐盒饭的路上偶然见到了阿玛安·阿里。当时阿玛安从他的梅塞德斯奔驰车上下来,正要走进一家五星级饭店。萨利姆恰好坐在公共汽车上,为客户送最后一份午餐。他在发现阿玛安的那一瞬,想都没想,就跳下了还在快速行驶的车子,差点儿撞到一辆擦身而过的风神牌汽车上。他没命地向他的偶像跑去。当时阿玛安正走过饭店的旋转门。高大魁梧身着制服的门卫在入口处拦住了萨利姆,阻止他进入饭店。“阿玛安!”萨利姆拼命喊叫,企图用近乎绝望的声音引来他的偶像的注意。阿玛安听到了叫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的眼睛与萨利姆的目光相遇,绽出一个令萨利姆晕眩的微笑,一下几乎无从捕捉的带有谢意的点头,然后他继续前行,走进大厅。送盒饭的事自然被萨利姆忘在脑后。他立马飞跑回家,告诉我他的美梦成真了。那个下午,嘉里午餐快递公司的一个客户只能饿肚子了。
“阿玛安看上去跟银幕上有什么不同吗?”我问。
“没有。真实生活中的他看上去更棒,”萨利姆说。“他显得更高,更英俊。我这辈子的梦想就是握一下阿玛安的手,至少握一次。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可能会一个月不洗手。”
萨利姆让我意识到,怀有一个简简单单的梦想是多么美妙,简单到握住某个电影明星的手。
此刻的银幕上,那只手正握着一把枪,指着三个警察。在这部电影里,阿玛安演的是一个土匪,一个有良心的土匪。他专门打劫富人,然后将钱财分发给穷人。在劫富济贫的过程中,他爱上了女主人公——普芮雅·卡普尔,一个颇有前途的女演员;他唱了六首歌;他满足了亲爱的母亲的愿望,带着她踏上了去维埃史诺-第维神殿的朝圣之旅。至少,到中场休息时故事是这样的。
普芮雅·卡普尔在电影里刚一露面,观众席便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她是那类颀长秀丽的女演员,几年前当选过世界小姐。她的体型属于古典美,有着丰硕的**和纤细的腰肢。那些日子,她是我最喜欢的女演员。在电影里她总是绷着脸,一遍一遍地对片中的丑角说“住口”。很搞笑。
“你的梦想是握一下阿玛安的手,”我对萨利姆说,“但你认为阿玛安的梦想会是什么呢?看上去他已拥有一切——脸蛋、名气,还有钱财。”
“你错了,”萨利姆严肃地说,“他没有得到乌尔瓦希。”
所有的报纸上都充斥着阿玛安与乌尔瓦希分手的消息;他们旋风般的罗曼史持续了九个月。人们推测阿玛安的心完全碎了。他拒绝进食。他很可能会自杀。而乌尔瓦希·兰德哈瓦已重返自己的模特生涯。
我看到萨利姆在哭。他通红的眼睛满含泪水。他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那个装有阿玛安与乌尔瓦希合影的心形玻璃相框——它几乎花去了萨利姆半个月的、本已少得可怜的工资——如今躺在地上,碎成了上百块。
“听着,萨利姆,你太孩子气了。你怎么着都无济于事。”我劝他。
“只要我能见到阿玛安,我一定会安慰他,握住他的手,让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人家都说哭泣会让心情变轻松。”
“那有什么用?乌尔瓦希不会回到阿玛安身边了。”
突然,萨利姆抬起头来。“我要是去找乌尔瓦希谈谈,你觉得行吗?没准我能说服她回到阿玛安身边。告诉她那完全是个误会。告诉她阿玛安有多么痛苦多么懊悔。”
我摇摇头。我可不希望萨利姆傻乎乎地在孟买城乱窜,到处去找乌尔瓦希·兰德哈瓦。“多管别人的闲事,或者把别人的麻烦变成你自己的麻烦,这压根儿就不是个好办法。萨利姆,阿玛安·阿里是个成熟的男人。他会自己想办法解决自己的麻烦的。”
“那最起码我要送他一件礼物。”萨利姆说。
他买回一大瓶翡戊科牌粘剂,打算将心形玻璃相框的碎片重新粘贴起来。这花了他整一个星期的工夫。最终这颗玻璃心又完整如初了,唯有纵横交错的裂纹提醒人,它曾经破碎过。
“我现在要把它寄给阿玛安,”他说,“这是一个象征:一颗破碎的心是可以再次愈合的。”
“靠粘胶?”我说。
“不是,靠爱和关心。”
萨利姆用布把礼物包好,寄往阿玛安的家庭住址。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能到阿玛安手上。也许它会被邮局弄碎,被安全警卫砸坏,被秘书助理当作垃圾扔掉。不过重要的是萨利姆相信它会被送到他的英雄手里,帮助他愈合伤口。在萨利姆心中,这个礼物会让阿玛安找回自己,激发他重返银幕,再创辉煌,就像这部我第一次看而萨利姆第九次看的电影。
银幕上,一首祷歌响起。阿玛安和他的母亲朝维埃史诺-第维神殿攀登。
“人们都说,如果你诚心诚意地向维埃史诺-第维神殿中的玛塔女神祈求,无论是什么,她都会满足你的愿望。告诉我,你会求什么?”我问萨利姆。
“你会求什么?”萨利姆反问我。
“我想我会求财。”我说。
“我会请求她让乌尔瓦希与阿玛安和好。”他不假思索地说。
银幕上打出“幕间休息”几个红色粗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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