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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透了这种生活。”他说。
“那你干吗不逃走?”
“逃到哪儿?这里是孟买,不是我们村子。这个巨大的城市没有你的藏身之地。就算睡在污水管道里,你也得有关系。况且得有人保护你不受别的帮派欺负。”
“别的帮派?”
“对呀。上个月有两个男孩逃跑了,可三天后他们又回来了。他们什么活也找不着。毕库那帮人不让别人在他们的地盘上混。这儿再不济,你还有吃有住。如果我们是马曼的人,其他帮派就不会来惹我们。”
“我们可不想卷入任何帮派。”我对他说,接着给他背诵了一段诗:KabiraKharaBazaarMein,MangeSabkiKhair,i,NaKahuSeBair。
卡比尔漫步市场,向所有人送上吉祥,他不想和谁交友,也不想与谁为敌。
我们见到了斯甘达尔,他是从巴基斯坦“进口”来的。
餐厅里洋溢着兴奋的涟漪,因为又来了个小孩。穆斯塔法将这个新同伴带进来后,我们都围着他看。穆斯塔法兴奋极了。“我们今天一早从沙基尔·热纳托运处搞到他的。”他高兴得直拍大腿。
这孩子看起来不满十二岁。我们抢着触摸他,就好像他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但他看上去可不像动物,而更像是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不列颠饼干筒上的外国人:椭圆形逐渐变尖的锥形头,细长的眼睛,厚鼻子薄嘴唇。穆斯塔法对潘鲁斯说:“他是从巴基斯坦旁遮普的莎朵拉神殿来的。这种男孩叫做‘鼠童’。”
“他们是怎么把头弄成这样的?”
“我听说他们将铁环套在婴儿的脑袋上,阻止其头部发育,然后就形成了这种独一无二的头型。”
“我看他有很大潜能。马曼会很高兴的。”潘鲁斯说。
“当然啦,”穆斯塔法赞同道,“一个真正的珍稀品。”
不知怎么,鼠童让我联想到我和蒂莫西神父在康诺特广场看到的一头熊。那只熊的脖子上套了个紧紧的项圈,嘴上罩着黑色罩子。耍熊人用一根尖头棍子狠狠戳它,熊于是用两只后腿站立起来,向聚拢过来围观的人们敬礼。人们纷纷将硬币扔在它身上。耍熊人捡起钱,拉着它走开去,进行下一场表演。当时,熊的眼神深深震动了我。它看上去那么悲哀。我问蒂莫西神父:“熊也会哭吗?”
我发现吉图藏在壁橱里。
他手里拿着个塑料袋,装着点儿淡黄色的东西。他把袋子罩在鼻子和嘴巴上,使劲吸气,将整个袋子按在脸上。他的衣服上散发出油漆和溶剂的味道,鼻子旁边出了个疹子,嘴巴汗兮兮黏糊糊的。吸完之后,他半睁的眼睛看上去呆滞无神,手也开始发抖。
“吉图!吉图!”我摇晃他,“你在做什么?”
“别碰我,”他的声音昏昏欲睡,“我在空气里漂浮。我在云彩上睡觉。”
我使劲拍打他,他咳出一口黑痰。
“我吸胶毒上瘾了,”后来他告诉我,“我从一个鞋匠那儿买的强力胶。它可以带走饥饿和疼痛。我看到鲜艳的云彩,偶尔还会见到我妈妈。”
我也想试试,就问他要了些强力胶。吸进去后,我一开始有点儿头晕,身下的地板似乎在移动,然后出现了许多影像。我看见一个高挑的女人,裹着白色纱丽,臂弯里抱着个婴儿。狂风怒号,扬起她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但婴孩伸出他小小的手,用柔软的手指抚开她的披肩长发,露出她的脸。他看见两只发狂的、洞穴般的眼睛,一个扭曲的鼻子,沾着鲜血的尖利的闪闪发光的牙齿,皱纹交错松垂到下巴的皮肤;蛆虫从那些褶皱中爬出来。婴孩在极度惊恐中尖声大叫,从她的怀里跌落下来。
我再也不敢吸胶毒了。
与此同时,我们的音乐培训就要结束了。老师对萨利姆的进步极为高兴。“你已经掌握了歌唱的要领,现在只剩最后一课了。”
“什么课?”
“苏尔达斯的颂歌。”
“谁是苏尔达斯?”
“他是最著名的颂歌歌手,创作了上千首歌曲赞美克里希纳神。他曾掉进一口废弃的井里,困在里面六天六夜,怎么也出不来。他开始祈祷,到了第七天,他听到一个小男孩的声音:抓住我的手,我拉你出来。在男孩的救助下,苏尔达斯得以从井里脱险,但他出来后,男孩却不见了。他深信这个男孩除了主克里希纳外不会是别人。从那以后,苏尔达斯将自己的整个生命奉献到创作赞美克里希纳的歌曲中。他手持独弦琴,到处吟唱描绘克里希纳童年的歌曲。”老师说完唱了起来:“AkhiyanbaridarshanKiPyasi——我饥渴的双眼,多么向往一睹你的神采,主克里希纳。”
“他的眼睛为什么会饥渴?”我问。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苏尔达斯完全是个盲人。”
最后一音乐课,老师对萨利姆赞不绝口,因为他完美地演唱了一首苏尔达斯的颂歌。我则烦躁不安,无法集中思想。与马曼那些男孩的谈话弄得我心烦意乱。虽然在一定意义上我们都不是上帝的宠儿,但在我看来,马曼那些男孩的处境实在是太悲惨了。
潘鲁斯走进房间,与老师悄声低语,然后拿出钱包数钱。他将一沓票子递给老师。老师感激地将钱塞进库尔塔前襟口袋里。他们一起走出房间,留下我、萨利姆,还有一架小风琴。
“我根本就不该离开德里,”我对萨利姆说,“你至少成了个好歌手,但走这么一趟,我却一无所获。”
就在那时,我发现地上有一张一百卢比的钞票。肯定是潘鲁斯点钱的时候掉落的。我的第一反应是将它据为己有,但萨利姆一把从我手里抢走钱,坚持说必须把钞票还给潘鲁斯。于是我们穿过走廊去马曼的办公室,潘鲁斯和穆斯塔法总是在那里进进出出的。
我们走到门边,屋子里传出说话声。马曼正和潘鲁斯谈话。
“课程教完了,老师怎么说?他的要价可是越来越高了。”
“他说大的那个没什么用,小的那个很有潜力。他说以前从没训练过这么有才华的小孩。”
“那你认为他每天能挣到三百卢比吗?”
“何止三百?他的歌声充满魔力。还有他那张小脸,谁能抵抗得了他的脸蛋?我看每天进账个四百五百的不成问题。咱们中了大奖了,马曼。”
“另一个男孩呢?高个那个?”
“管他呢,那小杂种得自己顾自己。要么每天晚上交一百,要么挨饿。”
“就这么定了,下星期送他们上火车。今天晚上,一吃完晚饭,就把他们做了。”
一股寒气从我的脊梁骨直蹿下来。我抓住萨利姆的手飞奔回我们的房间。萨利姆被我们听到的对话以及那些数字弄糊涂了,但在我脑子里,一副七巧板已经拼接好了。
“萨利姆,我们必须从这儿逃出去。立刻。”
“可是为什么呀?”
“因为晚饭后,会有特别可怕的事发生在咱们身上。”
“我不明白。”
“我明白。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学苏尔达斯的颂歌吗?”
“因为他是个了不起的诗人?”
“不对,因为他是一个瞎子,这就是咱们今天晚上要面临的厄运。成了瞎子以后他们就会逼咱们到当地火车上乞讨。我现在彻底搞清楚了,咱们在这里见到的所有残疾男孩,都是被马曼和他的手下故意弄残的。”
但如此残忍的事情完全在萨利姆的理解力之外。他想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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