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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笙面色有些难看。
“睁眼看看这朝堂,陛下当真觉得杀了辅臣之后,权柄就会回到陛下手中吗?”他讽刺一笑,“就凭陛下姓刘吗。”
“祁牧之,你竟敢如此——”
“陛下姓刘,身后本该有刘氏宗族的。”祁牧之道,“可是陛下赐死了自己的亲弟弟。自古宗室最不愿意见到的,便是族内手足相残,这会让他们惶恐,让他们不敢追随陛下。”
“所以摆在陛下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用绝对的武力镇压,重用一个在军绩上有绝对实力的人,削弱地方,把军权更集中于中央,使宗室即便愤怒惶恐也不能翻出什么浪来,这也是陛下想要的政由己出。”
“二是,施恩安抚。干脆将秦姝推出去顶个祸国的名声,声明陛下并无杀淮安王之心,再对地方放权。”
“只是,陛下当真愿意,把即将到手的权力,拱手相让于宗室吗?”
刘笙不会松开快到手的东西的,他知道。
能够顺从刘笙,且可以拥有绝对权力功绩的人,只有秦姝。这一点,他们二人也心知肚明。
他抬眼望着上首的少年,少年正眯着眼睛,细细思量的模样。祁牧之此时看着他,只无尽感叹,这样本有英武之力的天家长子,怎就被养成了武断嗜杀的偏执性子?
且从少年每每在关键时候寻求意见的样子就可看出,少年并不通政治。他爱权也好,爱人也罢,自身都没有足够的底气去爱。只要有心人在他耳边蛊惑,他随时会动摇。
正如此刻。
正如此刻,原本想另择将领北上的他,已经考虑该何时命秦姝重掌大军了。
“还真是难得祁公今日慷慨相授。”少年帝王轻勾唇角,“只是此时投诚,是否晚了些啊?既然咱们的话都说得如此坦白了,朕也不妨相告——朕今年之所愿,便是政由己出。朕清楚大宋建国方两年,百姓还认着你们前朝的余威,但朕要的就是这个江山真真切切的姓刘!朕要的是,朕的百姓、官员,还有军队,都只认朕这一个主!”
“所以,你也不必怪朕心狠,怪就怪老头子非要册两个辅臣来碍事。挡路之人,朕一个也不会留。”
祁牧之望着刘笙眼中缓缓升起的光芒,心中坚定之念尤甚,“如果,挡陛下前路之人,是陛下的近臣呢?陛下可会为了我大宋江山,扫除身边所有的奸佞?”
“自然是。”
刘笙答应得极快,想想又觉不对,反问了句,“你是指何人?”
“臣在暗讽何人,陛下很快就会知道的。”祁牧之叩首道,“只要陛下一心以大宋为重,这江山,便无人能动摇。”
刘笙轻嗤一声,转过身去懒得瞧他,“说完了?祁公今日说了不少话,有些话都把朕弄糊涂了,若是没有旁的事,您还是先回吧。”
“刚才谏的,是选兵择将的事。”祁牧之笑笑,倒像是喃喃自语的样子,“此刻要谏的,是辅臣生杀的事。两件事都办妥当,陛下才有政由己出的可能,不是吗?”
刘笙难以置信地回身,“你今日该不会是疯魔了吧?”
“陛下不想听的话,臣也可以不帮这个忙。”他笑得惊悚,“只是不知陛下到时可否会惋惜,惋惜今日没有听臣一言,彻底了结了后患。”
老人此刻眼中的威慑力,足能令刘笙打个寒颤。
刘笙不适地活动几下双腕,扶着大椅坐下来,“什么谏言?”
如愿看见少年坐下认真聆听的老人抿了抿唇,垂下头来,似乎是极为认真地踌躇一番,眸中温热渐渐褪去,再抬首时,已是满目决然。
他缓缓起身,稳步上前。在少年的注视下,提笔,一气呵成地于黄纸上留下两个字。终笔悬针,收腕搁笔,又缓缓退开几步,等待少年的揽阅。
他的举止,他的神色,像是在教自己的学生那般,稳重且笃定,没有半分惶恐与慌张。只有真正看见了那两个字的少年,才能清楚他此刻正在做什么,决定了什么。
死寂于两人间徘徊了许久,久到老人快要站得僵硬之时,刘笙终于肯开口言道,“为了同僚,就能做到如此地步吗。”
“或是你要说,是为了大宋?”
“祁牧之,朕是真的厌恶你这幅舍生取义的模样,厌恶至极。”
老人听着少年人的控诉,不由得低笑出声,敛眸温声道,“君不知臣,臣亦不知君。既无法相知,又怎谈得上厌恶不厌恶的呢。”
“且厌恶与否,都不重要,陛下只需抉择取舍就好了,这不正是陛下所擅长的吗。”
内廷中时有风声,言京中人动动手指或可决定边关命运,但要扳倒一个朝上重臣,常需卧薪尝胆几十年。这其中的孰轻孰重,他一瞧便知。
自投罗网的大鱼,
这个机会可不多得。
刘笙哂笑几声,“那就如,祁公所愿。”
祁牧之早就料到般,沉膝叩首,“臣祝陛下,得偿所愿,万事顺遂。”
刘笙想,祁牧之纵有千般热血,但事出突然,又怎能在各部臣工面前巧妙的将事情揽过来,再面面俱到不叫人愤起翻案?故而他特意传了天子卫,命其将祁牧之押解行出内殿,想要呈现一副老人为保家族万全,提前自首的模样。老人见了他有所动作,摇了摇头,到底也没反抗,顺从着跟着侍卫回了正殿。
二人以这副姿态重新出现在臣工面前,自然引起哗然。可还不等刘笙开口,就见下方顾琛迈出一步,声音铿锵且郑重,“臣顾琛,手中有一封祁尚书的亲笔书信,想要呈给陛下——”
刘笙在那一瞬感受到的,是惶恐。
是惶恐于祁牧之堂堂辅臣,位高权重,却能在廷议之前,就拥有以肉身投馁虎的觉悟。
是惶恐于,祁牧之既不爱权,亦不惜命。在廷议之前,他既不知自己会把矛头对准秦姝,亦不知自己会放任谢家生死而不顾。他不清楚这场廷议是为谁而开,为谁所设,他连陷入危急之人是谁都不清楚,就肯舍自己,求万全。
这样的人,他爱的、守护的,又是什么呢?
只知取舍杀戮的少年帝王,第一次动摇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明白这世间的大多数,情谊也好,道义也罢,或是阿姝一心追求的自由,他对这些从来都是一知半解,甚至常常鄙夷,觉得荒谬。
可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认知的世界产生裂痕,即将崩塌。他开始无措得浑身冷汗,他看着顾琛于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那封白纸信件,看着祁牧之自诉,是他用宫廷秘事威胁了永安宫里的那位嬷嬷,本只是想嫁祸长公主,却不想赶上边关告急。
最后他听到老人说,自己只是对长公主怨念尤深,并不想对不起大宋,因此自首,只求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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