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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云正色对闻亭丽道:“刘梦麟的难处我能理解,但他的做法实在太急功近利了些,演员这一行,最忌讳随便签合同,头两年我也见过两个颇有天资的新人,都因为涉世不深被一纸合约束缚住,从而被迫去演一些不入流的片子,我和远山讨论了很久,这场官司不能打,一则,官司往往一打就是好几年,这期间,刘梦麟会联合其他电影公司的老板封杀你,即便将来你胜诉了,你的演员之路也会彻底葬送。
“二则,我和远山已经打听过了,这次刘梦麟是有备而来,为了将损失减到最低,他动用了能动用的所有社会人脉,法律界、租界公审局、报社,三管齐下,官司期间,你会迎来铺天盖地的舆论谩骂,不把你的名声彻底弄臭,他是不会罢手的。即便你赢了又如何,还不是输得一败涂地。从长远计,这次只有先认栽,钱,还可以再挣,前程毁了可就不划算了。”
她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票子递给闻亭丽。
是一张一万银元的银票。闻亭丽烫着了似的站起身:“不行。”
“你忘了那天晚上在四马路对面我跟你说过的话了?”
月照云意味深长望着闻亭丽。
闻亭丽哑然。
“天赋是上天赐给你的礼物,理应好好珍惜,更何况,有人帮忙是好事,这不会证明你的弱小,恰恰证明你的价值,拿着。”
这话倒是跟孟麒光那晚所说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闻亭丽嗓子眼里点发哽,黄远山笑嘻嘻递过来自己的支票。
“那天给你你死活不肯收,这回总该肯收了吧?说起来当初要不是我执意要找你拍《南国佳人》,你也不会遇到这桩糟心事,这算是我欠的,不过我得事先声明,这钱将来是要还的。”
如此一来,终于凑到了九万多大洋,转眼已是夤夜时分,在闻亭丽的再三劝说下,朋友们才告辞回家。
闻亭丽独坐在客厅里出神,对着这堆金额不等的银票,心灵时而激荡、时而温暖,被一股柔情密密实实包围着,几度感慨得想要落泪。
回想这一年来认识的人、所经历过的事,活像是过了几辈子一样那么久,庆幸的是,她的心境没有变得沧桑,反而越来越有勇气面对生活。
沉湎良久,她慢慢收拾好情绪,把目光落到墙上的电话上。她知道,倘若厉成英那边一切顺利的话,有个人该来找她了,下一秒,就听“铃铃铃”一阵响。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罗殊红沙哑而惊慌的声音,“我们找个地方见面好不好?”
倒还不算无可救药。闻亭丽松一口气:“那么,地点我来定。”
一个钟头后,她和罗殊红在一家白俄人开的小酒馆碰面,这家店白日关门,傍晚才开始营业,之后一整夜不打烊。
店里人不多,她们挑了一个单独的包间进去坐下,提前买好单,嘱咐店家不要过来打搅,白俄人忙应了,两人相对而坐。
几日不见,罗殊红瘦了一大圈,脸色奇差,厚厚脂粉也盖不住她眼下的黑眼圈。
她心神不宁地绞了一会手指,从小手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放到桌上。
“你、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派人跟踪我的?”
闻亭丽不必看也知道那是什么相片。
一张相片刚好拍到罗殊红从邓天星的家里出来。第二张则是罗殊红跟邓天星在兆丰公园的偏僻角落里讲话,罗殊红正要将一叠钞票塞给邓天星。
第三张,也是最关键的一张,背景在高家的晚宴上,镜头对准闻亭丽的背影。
看得出拍摄者非常欣赏闻亭丽,因为构图的角度很美。
但由于现场人来人往,镜头不小心把闻亭丽身边另一位女宾客也摄了进去,这位女宾客不是别人,恰恰是当晚应邀参加高家晚宴的罗殊红,她也在台子前面拿香槟,却奇怪地将左手抬起来,对着闻亭丽的香槟杯弹了一下指甲。
若不深想,谁也不会想到这动作是在下毒。
“出事后,我向高大公子讨来了当晚的宾客名单,先圈定怀疑范围,再托人暗中打听是否有目击者,结果就是这么巧,潘太太的侄子当晚带了一台德国相机来,他给我拍了好多张照片,刚巧捕捉到你投毒的一幕,可惜拍摄时刚好有朋友来找他说话,以至于他没有亲眼注意看到你的小动作,但这张相片已经足够控告你蓄意谋杀了,你无从抵赖!”
罗殊红听得冷汗涔涔,忽然一下子,捂住自己的面孔哭起来:“我——我并不知道那是毒药,邓天星把那药片给我的时候,口口声声说那只是泻药,夜里你要拍《南国佳人》的最后一场戏,他想要让你拉肚子,最好拉到没办法进棚,以黄姐的性格,多半会开车送你去医院,剧组也会乱套,他再趁乱溜到楼上的观片室把《南国佳人》的胶卷偷出来烧掉,如此一来,整个公司都会认为你是丧门星,以后绝不会再捧你,但我完全没想到他要谋害你的性命。”
闻亭丽冷冰冰望着她。
罗殊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晓得,事到如今,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但我发誓我句句是真话。我真后悔自己被一个瘪三迷了心窍,我——我也分不清自己是爱他,还是可怜他,想当初,他要是不帮我争取‘南淇’这个角色,也不会弄到那样惨的地步,好好的一个电影明星,一下子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露出异常痛苦的表情:“我一方面对他有愧,另一方面也觉得你和、你和陆世澄太过心狠手辣,所以一被邓天星撺掇,我就萌生了同他一起报复你们的念头,但我从头到尾没有想要你死,真的。”
闻亭丽用无比讽刺的目光看着她:“事到如今,你还认为邓天星那样做是为了帮你?他那是为了他自己!一个人要是爱你,怎会撺掇你帮他害人,将来一旦东窗事发,邓天星定会毫不犹豫把你推出去替他顶罪。”
罗殊红沉默一阵,再次捂着眼睛哭起来:“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已经死了,而且死得那么惨,我怕——我怕他的鬼魂来找我,我也怕白龙帮那边知道我帮过邓天星,一并找人把我灭口,我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我爹,我爹堂堂烟土大王,知道我如此不争气,说不定被我活活气死,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些日子,我日里夜里都在后悔和煎熬,有时候真想死了才好。难怪我爹总说我聪明面孔笨肚肠,我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她哭着哭着,把手掌从脸上拿下来,拿一双红肿的眼睛望定了闻亭丽:“闻小姐,我差点害得你没命,原本是没脸乞求你原谅的,但我可以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你,那晚我听说片场失火,心都揪成一团,后来看到你安然无恙,你不知我有多高兴。”
她抹了把眼泪,毅然从自己的银色小手包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银票,将其推到闻亭丽面前。
“我知道刘老板最近逼你逼得紧,但冤有头债有主,此事我难辞其咎,如今邓天星和邱大鹏都死了,我也不好老躲在后面不出来,这是十二万大洋,你拿着吧,就当,就当是我——”
她低下头:“我用这钱赎回自己的良心。”
闻亭丽下意识望向她的手,罗殊红的右手无名指平常总戴着一枚鸽子蛋金刚石戒指,这会儿手指上却光秃秃的。
罗殊红咬唇缩回自己的双手:“我不敢让家里知道这件事,偷偷将我那些常戴的首饰拿到典当行卖掉了,还——”
还从库房里偷了一些母亲不常戴的首饰,七凑八凑才凑够这些钱,当然这些话用不着跟闻亭丽交代。
闻亭丽二话不说将银票收好,罗殊红一愣。
“怎么,罗小姐以为我会不好意思收吗?”
罗殊红愣愣地看着闻亭丽,忽然苦笑道:“你真是……从不按照常理出牌。”
她再次低下头,心灰意冷地说:“这场火灾害得公司那么多同仁跟着遭殃,我只有尽量弥补,钱我已经赔了,闻小姐若是还要告我,我也绝不会抵赖,痛苦了这些日子,我已经彻底想通了,与其日夜担惊受怕,不如直接来个了断,我等你的电话。”
她走了,失魂落魄地走了。
闻亭丽百感交集望着她的背影。出来,朝对街走去,那边有一家不起眼的小书店走去,二楼的的窗户黑洞洞的,她知道厉成英和刘护士长在房间里等她。
上楼后,她将刚才的事对她们说了,厉成英帮她仔细检查银票:“是一家现存现兑的老字号,没什么问题,她应当是诚心诚意要赔偿,所以没拿支票。”
刘向之感叹道:“一步错,步步错,还好残存的良知拯救了这位罗小姐。小闻,你想好了吗?究竟还要不要控告她谋杀未遂?告的话,我们着手做准备。”
闻亭丽摇摇头:“这一告,罗殊红可就一辈子甩脱不掉一个杀人犯的名声了,漫漫人生,谁能不犯错,她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弥补了,给她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何况她父亲罗坤龙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这一告,只会弄得两败俱伤,若不是情非得已,我可不想主动树敌。”
厉成英点头:“小闻考虑问题越来越全面了,也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这份证据我们会帮你继续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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