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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在谢辙身上的“线”“断了”。他失去重心,向后仰去,直直朝下跌落。
聆鹓发出惊呼。她险些要冲过去,被叶月君一把抓住空荡荡的袖管。原本墨绿色的衣料早被彻底染红,血迹斑驳。与此同时,黑暗不由分说将天地吞没,令人手足无措。尽管这仅仅持续了片刻,却因发生的太突然,给人产生相当漫长的错觉。
再度开云见日之时,几乎每个人的视野都有一种莫名空旷的感受。首先最明显的,是那深坑中的植株消失了。并非四分五裂、七零八落,而是踪影全无,好像它一开始就不存在。当它不见以后,人们才意识到这坑洞的直径竟是如此巨大。向下看去,只能看到漆黑一片,深得好像能直接与地狱相连——即便那些妖术与法术的痕迹在此刻也不复存在。
还是有它曾出现过的证据。虽然在这个时候,它们已经开始消退了。那些黏腻的菌毯,就像是被土壤吸收的水渍,因分布的薄厚不同,一块接着一块慢慢消失。地面似是没有太多变化,并未被染红,也没有更加湿润。脱落主体的、被斩断的分枝,像是被无色之火烧灼,在空气中被静静蚕食。身为静物,亦无法反抗。而那四处飘零的绯色残花,都慢慢从边缘消散,化作眼不可见的细小微粒,完全消融在空气中。弥漫着的气味非常特殊,像是带着血腥的花香,又像是锈迹与蜜糖的混合物。
天空中分散的裂隙仍在。但若仔细看,便能察觉到它们正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合拢。或许完全闭合还需要很久。这感觉就好像无数张巨口,在同一个瞬间将目标瓜分殆尽,而后餍足地蠕动嘴唇,各自无声消化着尸体的残块。先前还没人觉得,但到了这个时候,每个人的心中多少都在想:青莲镇竟是如此空旷的地方吗?
叶月君架起她的妹妹,从枝头一跃而下。细碎的桂花受灵流的影响包裹住她们,两人以安全的速度下行。地面上蔓延的红色潮水也开始退却,颜色也浅淡许多。聆鹓紧紧抱着叶月君,却不断朝着谢辙下落的地方探头。退去的潮流并未在建筑物或石块上留下水迹,它们摸上去甚至是干燥的。直到最后,仍有一部分半透明的、泛着浅红的在地面上积聚,映衬出天上飞来飞去的鸦影。由于露出了更多可以立足的地方,大部分乌鸦已经选好了落脚点歇息。它们一定也很累了。
然而谢辙并不在那里。落地之后,聆鹓直接冲到了水洼内四处寻觅。液体的质感十分奇怪,与他们之前看到的与水无异的形态不同。它好像有些粘稠,但并不容易挂在物体上,也不会着色。但若踏在上方行走,双脚就像是陷入泥地似的。聆鹓到处翻找,单手掀开石块或树干,一只手挪不动的就上脚踢。不出几步,她的鞋子就掉了,她并没有注意。
叶月君并没有阻止她。就让她这样做些什么,才能让她顾不上胡思乱想。但没让她等太久,沧羽便出现了。他搀扶着恢复意识的谢辙。谢辙周身因浸泡在水中,染上一片黯淡的深红。看到两人时,即使是白昼之下,聆鹓的眼睛似乎也能泛出光来。更让人意外的是,叶月君注意到谢辙的一只手上还拎着天师丢下的紫金杵。究竟是他在下潜后恢复意识,找到了它,还是它指引了谢辙,还不得而知。但这些都不是问题。凡能得到答案的,不必过问。
聆鹓和谢辙紧紧抱在一起,很快传出抽噎声,也分不清是谁。再抬起脸,两人脸上都是一片晶莹。他们泛起酸涩的笑,额头抵在一起。他们的衣衫都染透了红色,沾满尘土污秽,但二人的笑是此刻最明艳的东西。
重逢是如此不真实,他们上一刻都还觉得彼此已丢了性命。但他们都还活着,这多不可思议。不过,这也并不会让两人觉得像是做梦一般。甚至叶月君也还活着,真切地站在他们身边——这实在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稍微收拾好情绪,他们在沧羽的带领下来到了那处偏远的、安全的小院。庭院已无水渍。找到这里的时候,神无君、朽月君与霜月君也早就在此集合,就像猜到他们会来。阮缃和皋月君也都在,卯月君也已恢复了人类的姿态。但在与几人发生眼神接触的时候,谢辙和聆鹓残存的笑顷刻间荡然无存。很显然,定是有原本该团聚的人没有出现在这里。
他们僵硬地走来。聆鹓还注意到,神无君的小臂挂了一块蓝白交错的衣物。他的拿法是十分小心的,缎子被谨慎地掖好。在意识回归之前,她便隐约从姐姐的话中听懂了什么。但当她仅能见到一件死物时,仍有一种堪称惊骇的悲哀席卷而来。
聆鹓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朽月君拎起蜷缩在皋月君身边的小白狐狸,她立刻迎上去接。根本不必多想,她只一眼就能确定这伤痕累累的生命是她最亲密的妖怪朋友。她下意识想抱紧,又怕会伤到它。白狐的呼吸十分微弱,但皮毛依然柔软,依然有温度。
“那,寒觞呢?”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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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回答。
“寒觞在哪儿?”她又问。她的声音在发颤。
依然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但至少,谢辙已经理解了现状。大概聆鹓也是懂的,只是她并不甘心罢了。聆鹓将称得上哀求的目光投到阮缃身上,那小丫头也只是深深低着头,一言不发。她何尝不是失去许多?若要让她做出回答,未免太过残忍。
神无君的视线粗浅地扫过几人,只轻声问一句:
“山海不会回来了,是吗?”
谢辙张开口,但发不出声音。他想点头,但喉咙有东西堵着,一点儿也弯不下颈来。反正神无君也看不到就是了。他所能看到的,是由悲哀的情绪以另一种形式演绎出的答案。于是他也不追问。独卯月君用轻如鸿毛般的声音道:
“事到如今,又该如何向百骸主……”
“兴许他早就看到结局了。”
朽月君的语气倒是轻松。然而,这也并不代表她的心情亦是如此。她好像不论什么处境都能表现出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很显然,有什么东西已经永久地改变。聆鹓忍不住再度哭泣起来,这次的哭声再也藏不住那种深刻的、难以压抑的悲切。她不明白为什么现实会如此残忍,方才与重要之人重逢的喜悦还未淡去,在这之上被解读出的噩耗,便令她生出百倍的、本不必有的负罪感来。她只是远远站着,以生还者的身份,以既得利益者的身份,谨慎而小声地啜泣,用一只手抹去眼泪。
她多想尖叫,又怕将逝者的亡魂惊扰。
神无君无言地转过身去。他走到天台边缘,静静地坐下来。身后的啜泣声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他充耳不闻。他只是抬起双手,捧着那把柔软的衣物。它摸上去比世间最昂贵的丝绸还要柔软,冰冰凉凉。天色迫近黄昏,却又十分古怪。像是一个时空已到了日落西山之时,令一个时空仍午日高悬。这种湛蓝与橙黄相互侵蚀交错的感觉像理不清的线,单是看一眼便让人错乱。群鸦早已安静下来。它们漆黑的羽毛映出天的暖光,带着点闪亮的金色。但这件衣裳只是兀自保持着洁白,仿佛世间任何污物与阴影都无法于其上残留。
谢辙将紫金杵、赤真珠交到叶月君手上,随后重新站在聆鹓身旁。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只知道也许交由他能信任的六道无常是最好的选择。现在,她的手上有三件法器。于情理上讲,这是十分危险的,但除此之外又能如何呢。
叶月君自然有些困扰。她看向卯月君,他只是摇了摇头。他的身体状况仍算不上多好,沧羽默默站在一旁。而皋月君的身影早已变得稀薄,看上去就像水中倒映的、扭曲而浅淡的影。她又看向朽月君,她却直接别开了脸,像是事不关己,又像是劝她自己拿个主意。
叶月君深吸一口气,一步步靠近神无君。她知道,这兴许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没有人能想出更好的。她感觉自己的脚步很轻,每一步都走不出声音;她还感觉自己的脚步很重,每一步都要耗尽她全部的力气。
“……神无君。”
她开口的一刹那,神无君明显地震颤了一下。他并不回应这熟悉的声音,呼吸声却明显急促了起来。这让人们迟钝地意识到,其实他也只是需要依靠呼吸维生的人类——有血有肉的人类。他猛地攥紧了皎沫的遗物,将腰弓得更深,脸庞几乎要埋进去,试图让自己窒息。他闻到海风的味道,时间的味道,虚无的味道。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几滴眼泪跌到柔软的布料上。它们无法被绡衣接纳,只如落在光滑的龙鳞,发出微小清脆的碰撞声,再徒劳地滚落。晶莹,圆润,像珍珠那样。它们逃啊,逃啊,从高处一跃而下,无畏且决绝。
于是空无一物的胸腔传来孤独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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