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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薇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回到了自己的叙事上:“我原本也有分别心,日子不好的人总归是想出人头地的,或者至少更靠近成功的标准一点。后来这种分别心就越来越少了。人来一世,命运千奇百怪,越包容,见过越多种人生的样貌,就越收心向内,思考自己。我渐渐觉得,能自由地选择做一些事情而不做另一些事情,是最珍贵、最该知足的权利,能做喜欢的事的同时顺便养活自己,最好不过了。”
少薇还是懂事,垫了伯母一句:“当然了,要是喜欢的事刚好又很稳当,还是女孩子天然更擅长的,那肯定是好上加好。”
她说完,轮不到其他人发话,陈定澜缓缓地问:“你才二十二岁?”
少薇“嗯”了一声。陈定澜往后却没再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这桌上没有任何一个小辈敢如此大放厥词长篇大论指导人生,她平时闷不吭声的性子,一当出头鸟就当到了中央级领导的饭桌上,陈宁霄实在想笑。虽说都是家里人,但这种场面,如果他不收尾的话,桌上必会陷入冷场,让她感到压力和难堪。再说了,那位伯母的脸色已经是挂了又挂。
陈宁霄心里笑过,压平唇角,面对他大伯恰到好处的姿态——自家人,但带一份谦恭:“少薇比我更见多识广,尤其同情底层民众的遭遇和命运。前段时间碰上奥叔,奥叔原来早就是她粉丝,说她身上很具有人文关怀和人道主义精神。”
少薇略低着头,看眼前德化白瓷盘周的浮雕,瞳孔微微扩大。奥叔什么时候说了?……
有他收尾,这话题算是击鼓传花给了他,场面必不会遇冷。
陈宁霄没告诉少薇的是,那天那顿饭结束,他和陈定澜在书房里有一场谈话。陈定澜问她是什么来历。
权力面前没有人有秘密,陈宁霄实话实说:“从小跟外婆生活,父母在她十岁时去外省务工,下落不明。”
陈定澜背手站在窗前,沉默许久,叹了声气:“身上不见逼仄,也很难得。”
人在向上相处时略有局促拘谨是人之常情,但性格逼不逼仄、酸不酸气,却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长期的压抑、冷落、不得志,一旦有了触媒,就会演变为攻击性,可能是振振有词力图自证,也可能是酸言酸语呛气冲天。这些随着经历刻进人的骨子里,纵使一朝得志,却也不是锦衣华服能掩盖,需要漫长的岁月去滋养——很可能滋养失败。
陈宁霄也默了会儿,眼前出现她最早在Root打工的形象。
“她有一颗包容心。这世上很多人,看任何人都只是在看自己,把自己的恐惧、欲望投射出去。她是看谁就是谁的人,真正的看见。”他看着他伯父的背影,“我想保护她身上这种神性。”
陈定澜身体一僵,其实不是不痛心。这姑娘好归好,但婚姻是另码事。
“你想保护,一定要保护到家里来?”陈定澜忍不住掏出根烟,一边点上,一边思索沉吟着,“她有才华,有心气,有格局,一点助力就能走很远。你想送她走到多远,我今天都承诺给你。这样不好?”
他问完,拉过自己亲弟弟生前坐过的那张办公椅,坐下,平静双眼自烟雾后注视着陈宁霄。
这一刻,他是他自己,又好像是陈定舟。是古往今来所有父权的化身,主持着年轻人的婚嫁,左右着他们的取舍。
陈宁霄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海洋馆里的那对俪虾标本。偕老同**绵里的硅质骨针,恰如牢不可摧的摩天大楼,给年轻的俪虾以庇佑,同时,也是囚禁。
陈定澜一直不紧不迫地盯着他,不放过他任何思考的细微变化。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他的侄子没有在思考,而只是在冷讽。
年轻人的婚姻,历来是缴纳给家长的税费,或为换经济庇佑而自觉让渡出去的部份自由。
很可惜,他羽翼已丰,心意已决。
陈宁霄复又抬起眼,用与他大伯如出
一辙的冷静视线与之交锋碰撞,勾唇间落下散漫的两个字:“不好。”
偌大的书房落针可闻。
“我既要为她的腾飞远走助一臂之力,也要保护她这份悲悯心,这两件事,不懂她的人都做不好。”
他说得高风亮节全是为她,但只有他自己心底知道,是他不能失去她。尝过她给出的爱,其他都是自来水。
陈定澜擎着烟在唇边,讳莫如深的脸色稍动了动,出现了一抹在陈宁霄面前才会出现的冷笑:“你是真不怕你爸爸泉下有知,跟你生气。”
没人比他更了解陈定舟的价值取向了,陈宁霄在盛怡园玩的那些障眼法固然起效,但陈定舟倘若还在世,事情必不会这么简单落听。
陈宁霄玩世不恭地一耸肩,白衬衣上的黑色袖布肃穆,可惜他眼底见不到这抹色:“生前不怕,这会儿是更没法怕了。”
陈定澜气结,让门口警卫员轰他出去。
陈宁霄波澜不惊,关门前正经问:“能借您在山东用一用吗?遇到些阻力。”
陈定澜擎了烟问:“什么事?”
陈宁霄讨了个巧:“利国利民的好事。”
陈定澜要知道什么事就能知道什么事。过了两天,贺闻铮来电话说阻力消失了,陈宁霄便知道是他起了作用。这之后的每一顿晚饭,虽然仍旧是老样子,但所有人都嗅出来,少薇坐着的那张椅子,是真的署名为她了。
少薇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觉察不出这里头的水已经涌过一回。昨天在花园里不小心遇到散步的陈定澜,心尖一个突突就想躲,跟躲班主任似的。陈定澜叫住她,莫名其妙问了些她的身世,童年,又问了问她游历过的地方。
少薇一一答了,偷偷抿唇莞尔。
陈定澜捕捉到,问:“你笑什么?”
他原以为这些话题很沉重。
少薇:“没,觉得您像新闻联播里访问群众体恤民情的大领导。”
又觉得不对,“哦,您本来就是大领导。”
陈定澜咳嗽了一下,面色稍显严肃,手背朝外冲她挥了挥:“去忙吧。”
少薇平静地点点头走开了,以为离开了他的视线,其实并没有,一步带三步地跃着小跑起来,长发在身后飘飘。
夜来香在傍晚时分浮动,十分幽静。
警卫员发现他的领导在笑。
啊,好久没看见忧国忧民的领导这么笑了。
第110章第110章诸事皆毕
陈定舟的骨灰正式下葬那天,丧仪的车队很长,清一色的奔驰自颐庆驶向市郊,至墓园停下,又是浩浩荡荡的一条黑色队伍,这次换成了黑衣的人群,每张脸上都或肃穆或哀婉,心里想的却是天气预报今天会下雨,不知道在雨下来前能不能结束回家?
少薇原没想过能送这位长辈一程,陈宁霄也是这意思,让她早上好好睡。但天蒙蒙亮之际,少薇还是被陈宁霄压着被子亲醒。陈宁霄已是穿戴整齐的模样:淡灰蓝色的衬衣,同色系的深色领带,以及黑色西服。披麻戴孝这样的老传统少不了,出灵堂时再说。今天送葬,他的一言一行被诸多人和媒体关注,要发表的悼词已斟酌数次,陈定澜派出自己的御用笔杆润色过。
少薇手从被子里伸出去,摸索着找到他的,勾在一起:“要出发了吗?”
她凝神听,外面诵经声仍在响着。这么连续几天下来,和尚低沉不懂的诵经声已经成了这房子的一部份,和空气一样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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