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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钟的万春街,几只飞虫还努力地围着灯泡转,弹格路的一块块小石子上淡淡反着月色,铁皮盘子里的蚊香早已燃尽,躺椅里的老头张着嘴打着呼噜,手里的扇子在他肚皮上随着呼吸一上一下。一路上到处可见小台子上没人收拾的扑克牌、军棋象棋。不知道哪栋楼的水龙头没关紧,滴答,滴答地漏着水,早上又该有人为这个吵相骂了。
赵佑宁带着盛放几个悄无声息地穿过万春街,老清老早来敲门。斯南爬起来,见到门口全副武装的赵佑宁就呆了呆。小小少年戴了一顶米色的宽沿帽,穿着海军蓝的汗衫和米色的老头裤,腰间绑了一件白衬衫,十分洋气。
“宁宁哥哥,你看起来嗯——”斯南没了睡意,围着赵佑宁转了好几圈:“好像有点厉害的样子。”还很好看,非常好看。
“赵佑宁你今天有点像我家杂志上的外国人。”阿大得出结论:“这个帽子姆妈也给我们买了,我们才不要戴,娘娘腔。”
赵佑宁脸一红:“这叫渔夫帽,我们今天就是要去当渔夫的呀。”他怕斯江也认为自己娘娘腔,又解释道:“太阳晒得太厉害,我脸上会蜕皮,特别疼。”
斯南拽了拽他左边的淡绿色尼龙大包:“宁宁哥哥,你这个包也好看,摸起来很舒服,还有个放水壶的地方,真方便。”
盛放骄傲地抢答:“这是赵师母在美国买的,兔米(tui)牌,可贵了,好几十块——好、好多美金。”盛放小朋友觉得几十美金听起来实在不贵,还是好多比较贵。又有小跟班补充:“赵师母是音乐学院的老师,教钢琴的,所以宁宁哥哥从小就会弹钢琴。他弹得可好了。”
赵佑宁尴尬地挠挠头,想解释几句又觉得有画蛇添足之感。
斯南哼了一声,不服气地抬了抬下巴:“我姆妈也从小就弹钢琴的,她被音乐学院录取了呢,但我姆妈没去,她为祖国去建设新疆了,可伟大了。”
赵佑宁连连点头:“嗯,你说得对,你姆妈你爸爸都很伟大都很了不起。”
斯江端着脸盆拉斯南下楼:“侬闲话哈多,快点洗脸刷牙,还要去阿娘家叫斯民阿哥他们呢。”
斯南在楼梯口还回头问:“宁宁哥哥,你右边网兜的几个玻璃瓶装了啥?”
“钓小龙虾用的饵。”赵佑宁朝阿大三兄弟和景生挥挥手:“你们放心,我全都准备好了。鸡肠鸭肠田螺肉,还有一小块咸肉,我们十几个人肯定够分的。”
阿大搂住景生的肩头:“当然放心啦,有我们老大在呢。老大,今天小龙虾靠你喽。”
景生拍开他的手,把席子卷好:“我不会钓小龙虾,云南没这个东西,新疆也没有。”
赵佑宁觉得景生好像有点提不起劲,不过想到上次拷浜他也是这样,赵佑宁又释然了,大声鼓励道:“顾景生你放心,龙华机场边上那条小河浜里肯定也有甲鱼!万一再咬住你,放在水里就行。”
景生:“???谢谢侬哦。”
“覅客气。”赵佑宁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斯南跑去阿爷家叫陈斯民几个,这次斯琪死活要跟着去。陈阿娘一听要去江里白相,哪里肯,发调头道:“黄浦江没盖头个哦,小姑娘勿好去!南南,你们也不许去。”斯南吐舌头做鬼脸,斯琪哭唧唧,斯民斯强据理力争,吵得斯好醒了过来哇哇大哭,还是顾西美说北武善让也会跟着,阿娘才开恩放了四个小鬼头出门。
——
军牌大卡车吭哧吭哧从常德路冲到万春街的时候才早上四点半,车斗里七八个大大小小的萝卜头们精神抖擞,倒是发起人周善礼四仰八叉地躺着,张着嘴在打呼噜。刘参谋长家的小孙子阿毛一把捏住善礼的鼻子:“周叔叔,醒醒,到了到了!”
周善礼一骨碌爬起来,大手一挥:“下车下车!把家伙都拿出来——”
哗啦啦咚咚咚,萝卜们嗷嗷叫,扛着简易钓鱼竿竹篓子尼龙网跳下车。周善礼醒了醒,大手再一挥:“搞错了搞错了,还没到龙华,上车上车,把家伙都拿回来!”
汽车兵小袁乐得不行,探出身子来拍着车门:“旅长你行不行啊?要不你告诉我门牌号,我进去接人吧,你继续睡。”
周善礼潇洒地跳下车:“臭小子,我不行你行?”他转身就朝万春街里面走,不料哪个小萝卜头的钓鱼竿歪了一下,把他汗衫领子勾住了。他一个趔趄,反手扯住鱼钩喊:“喂!你们哪个小王八蛋搞的鬼?这可不行!”小袁和孩子们哈哈笑。
周善礼到的时候,吓了一跳,顾家一屋子的小孩,客堂间里连落脚的地方都没,还有一股浓浓的腥味在盛夏不那么热的清晨也熏得人发昏。
“宁宁哥哥,你的肠子分给我一点好不好?”陈斯南揪着赵佑宁的网兜不放。
赵家阿大阿二阿三哈哈狂笑:“赵佑宁你的肠子没喽!”
“好吧。”赵佑宁一头汗,从玻璃瓶里捞出几根鸡肠鸭肠放到陈斯南手里的铁皮盒子里:“就是有点臭,行不行?”
“行行行!”斯南如获至宝捧得牢牢地,又抬起头:“宁宁哥哥,你的肉我也想要。”
阿大阿二阿三捶着桌子笑趴下了。斯江捏着鼻子怒喊:“陈斯南,你到了龙华再要不行吗?家里臭死了!”
“不行不行,到时候肯定不够分!”斯南坚信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
周善礼晕头转向地带队下了楼,好一会儿也数不清人头,索性命令一帮孩子从高到矮排好队报数。
“一、二、三……十二、十五!”
“陈斯南,你明明是十三,怎么报成十五了?”善礼头更晕了。
陈斯南捧着搪瓷缸子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回答:“阿娘和外婆一直说十三不吉利,十四是要死,所以我只好十五啦!我要是十三,万一抓不到小龙虾怎么办?”
善让和北武背着干粮和水下楼来,被斯南逗得哈哈笑。
善礼黑着脸:“全体注意了,向右转,齐步走!一、一二一。”
等三大十三小上了卡车,天已经蒙蒙亮,卡车里叽叽喳喳打打闹闹的萝卜头们瞬间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斯江和斯南。等卡车拐上万航渡路,一个大男孩突然对斯江喊了一句“喂,我在电视上看过你。你跳舞跳得特别好看。”
斯南瞪了他一眼:“喂,我阿姐叫陈斯江,不叫喂。”
男孩脸一红:“对不起,陈斯江你好,我也不叫喂,我叫任新友,在北京西路小学上五年级,你呢?”
斯江礼貌地答了。又有两三个男孩凑上来问她上电视好不好玩,她从小到大习惯了被围着,很有耐心地一一解答。斯南和斯琪不时补充几句,一车人其乐融融,只有景生歪在角落里和周善礼一起继续睡觉。
任新友热情地发出邀请:“你们过几天来我们司令部吧,晚上到我爸爸他们办公室玩,有空调,一点也不热,可以打乒乓球,还能用他们的电脑玩游戏。”
斯江笑着摇头:“谢谢你,不过我马上要跟老师去大连,下次再去你们那里好吗?”
任新友有点失望。斯南眼睛却亮了:“什么游戏?我能玩吗?”游戏是她的强项,必须称王称霸。
任新友挠挠头:“名字我不记得了,很好玩的。等你来了我教你玩。”
赵佑宁忍不住问斯江:“你要去参加什么比赛?”
“全国第一届舞蹈比赛!文化部举办的。”斯南抢着回答:“可厉害了,全国会跳舞的人都去,要比十几天呢。我姐要表演单人舞!”
“哇——!”一车孩子肃然起敬。
斯江脸上微红:“我不是舞蹈学校的,就跟老师去学习观摩一下。”她的老师是上海舞蹈学校的教师,一直想让她小学毕业后就进舞蹈学校的民族舞班,但斯江一心一意要读初中高中考大学的,婉转拒绝了好几回,老师这次一定要带着她和舞蹈学校的学生们一起去参加比赛,见见世面,感受一下蓬勃发展中的艺术的无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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