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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电视机屏幕上咿咿呀呀唱着越剧《追鱼》,顾阿婆睡在躺椅上,身上搭了一件白褂子,轻轻打着呼噜。
“嘘,外婆看电视看了睡着了。”陈斯好轻轻放下手里的纱罩,擦擦油嘴企图消灭自己刚偷吃了两个鸡腿的证据,胖肉一堆顺溜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他朝景生身后看了两看:“咦?阿姐呢?”
“去外滩看灯了。”
“阿哥你怎么不一道啊?”陈斯好跟着景生蹑手蹑脚地爬上阁楼,喘了两口气:“你们还没好啊?”
景生摸了摸他的大头,斯好一头软卷毛很服帖,比斯南炸开的乱毛好摸很多。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乱问。你不懂。”
“我懂的,我不要太懂哦!”陈斯好不服气,大眼睛乌溜溜转了两圈,神秘兮兮地告诉景生:“上次你女朋友来找你,跟阿姐穿了一样的裙子,是你带她去买的对伐?阿姐气死了,所以才不睬你了。”
“她气嘛要气的,不过你女朋友家的小汽车她还是要坐的。啧啧啧。”斯好拨弄着景生书桌下的足球叹气:“我也想坐你女朋友家的小汽车,她都不带我坐,小气鬼!”
“我女朋友?”景生一怔,蹲下身问:“什么时候来的?”
“你去杭州的时候啊。她还带了进口的巧克力来,说是友谊商店才有得卖,要用什么桥买。”
景生猛地站起身,吓了斯好一跳。
“阿哥?”
景生回过神来,捏住小胖子的脸:“我怎么没看见巧克力?”
陈斯好苦着脸招供:“热、热死了,化了——我就吃掉了——”
“就你流大鼻血那次?阿奶说你是吃巧克力吃出来的?”
“嗯嗯嗯。”陈斯好揉了揉自己的腮肉,龇牙咧嘴地喊疼:“阿哥,到底要什么桥才能去买?真的好吃,等我下次生日你买给我好不好?”
“不是桥,是侨汇券。小戆徒,你不能吃甜的,忘了?”景生三步并两步跳下阁楼。
“阿哥,阿哥,你扶扶我,我下不去了。”陈斯好趴在楼梯口,不敢往下伸脚。
顾阿婆被他们吵醒了,慢悠悠地扶着躺椅站了起来:“吵吵吵,吵死了。宝宝你怎么又爬阁楼上头去?又忘记你小时候滚下来哭半天了?你别动别动,阿婆来扶你。”
“景生?景生?斯江呢?欸,怎么又跑了真是。”
顾东文一边擦头发一边回头喊,喊了个空气。他嘀咕了两句,去拿紫砂茶壶,忽地抬头问:“陈斯好,你是不是偷吃鸡腿了?”
“没呀。”斯好又抹了抹嘴,不油。
顾东文又好气又好笑地掀开网罩,把两根鸡骨头拿起来敲了敲陈斯好的头:“你就知道吃肉!骨头呢?骨头自己跑出来啦?”
斯好抱着头嘤嘤嘤:“伊私噶跑出来,关吾啥事体呀?(它自己跑出来,关我什么事?)”
——
脚踏车飞快地掠过万航渡路南京西路,景生从西藏路右拐,到了金陵路慢了下来,停在了路口。斯江她们会从金陵路往回走,还是延安路或是北京路?
景生有点吃不准,他喘了几口气,撩起衬衫下摆擦了擦满脸的汗,绷紧的大腿肌肉骤然松懈下来,脑子里绷紧的弦也跟着突然松了。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曾经发生过,莫名很熟悉,包括他现在的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包括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似乎都发生过,但结果是怎样的,他完全想不起来。
他这么戆呵呵地冲出来,当然是要找斯江。找到了以后呢?他要干嘛?
告诉她王璐不是自己的女朋友?说他没有带她去买那条裙子?说谁穿也没有她穿着好看?还是说她也没告诉他王璐来家里找他,两人扯平了?又或者让她丢下唐泽年他们,跟他回家?
哪一样都很蠢很可笑。被六岁的小东西说了那两句话,他怎么就以为……
十七岁的少年,静静停在红绿灯下,绿灯变红灯,红灯又变成绿灯,绿灯又变成红灯,公交车的喇叭声时大时小,云层低低的映着霓虹的颜色,再上方的天色原来不是黑的,是那种苍茫茫的灰蓝。
顾景生的眼睛酸胀得发疼,突然想起姆妈曾经说过的话:
“反正我想对他好,他也想对我好,不管人家怎么说,不管能好几天,哪怕只能好一天,也好,够本了。”
难的原来不是人家背后说什么,也不是一天一个月一年,甚至也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我喜欢你,你正好也喜欢我。
景生掉了个头,沿着长乐路往西骑,最后索性下了车,在上街沿推着慢慢走。他努力认真地观察着每一个门洞,每一扇窗户,那后面的每一个人,谁没有一个故事?与人说,或者无法与人说,几年,几十年,一本本故事书叠在了一寸寸的楼板上,悄无声息,没人记录,很快被人忘记。也许他今夜这无法言表的心情,也会一分分渗入万春街的弹格路里,很快连他自己都不再记得。
一家烟纸店门口,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在路灯下趴在小矮凳上做功课,一边做一边哭,哭诉爷娘不许她去看灯。里头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喝骂声:“看看看,看侬只头,数学考了三十二分,侬是猪猡伐?噶简单格题目都做勿来,跟拿娘一式一样是只戆徒!册拿娘格咚菜……(看你个头,数学考了三十二分,你是猪吗?这么简单的题目都做不来,跟你妈一模一样是个笨蛋,沪骂略)”
景生看了看小姑娘,见她头都快掉在本子上,把路灯那点子光挡得严严实实,黑漆漆的纸面上不知道她分不分得清加减乘除。
烟纸店的楼上传来乒铃乓啷的声响,掺杂着女人的哭喊声。景生停下脚,烟纸店左边是一家门框发黑的小饭店,大门紧闭。右边是一户门洞,红色木头门上挂着七八只破破烂烂的信箱,明显是“七十二家房客”的格式。个老头老太坐在上街沿轧山河(聊天),对隔壁人家的哭声骂声响声视若无睹。
“砰”地一声巨响,咚咚咚,似乎有人从楼梯上滚落袭来。老头老太抬起头看看,摇摇头继续轧山河。
景生把脚踏车锁了,敲了敲烟纸店的玻璃柜台:“有宁伐?(有人吗?)老板?有宁伐?”
路灯下的小姑娘回过头来,犹豫着是继续做功课呢还是招呼客人。
“阿拉爷勒打阿拉娘——(我爸在打我妈)”
景生留意到小姑娘面孔上一个未消的巴掌印,不由得拧起了眉头抿紧了唇。
柜台里头的一道窄门吱呀开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妇女拢了拢头发,低头走了出来:“有宁格,要买啥?(有人的,要买什么?)”
透过她身后那道门,景生只看见一双细瘦的男人腿,趿拉着拖鞋上了楼梯。
“要撒?(要什么?)”女人不自在地翻了翻玻璃柜台上半旧的账本。
景生看到她额角慢慢流下一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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