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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伦!”
杰斯特罗博士叫了一声这个名字,倒抽了一口凉气,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还是照往常一样,坐在草坪上,腿上盖着一条蓝毛毯,肩上披着灰围巾,膝上放着一块写字板和一本黄色的拍纸簿。从锡耶纳山谷吹来习习的凉风掀动着杰斯特罗的本子。朦胧中,在这座围着红墙的城市周围,起伏的山峦上葡萄园星罗棋布,山顶上是黑白条相间的教堂,这一派肃穆的景色很象古老壁画里中古时代的锡耶纳。
“埃伦-杰斯特罗,你好。”
“我的天,拜伦!你这样让我大吃一惊,我发誓要一个星期才能把精神恢复过来!我们吃早饭的时候还谈起你。我们俩都肯定你这时准在纽约了。”
“她也在这里吗?”
“当然啦。她在楼上图书室里。”
“那么,对不起,先生,我能先上去一下吗?”
“去吧,去吧,让我镇静一下。噢,拜伦,你告诉玛丽亚说我现在想要一点浓茶。”
拜伦三脚两步奔上大厅的楼梯,来到图书室。她穿着一件灰毛衣和一条黑裙子,站在书桌旁边,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很大。“天哪,真是你!除了你,没有人象这样上楼梯的。”
“是我。”
“见鬼,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我得找个工作做呀。”
“你真笨,为什么不早通知我们说你要来?”
“呃,我想我还是直接来好一点。”
她走到他面前,迟迟疑疑地伸出一只手抚摸他的脸。长长的手指发干,而且冰凉。“不过你气色好多了,体重看来也增加了些。”她说着,又突然很不自然地走开了。“我应该向你道歉。那天在科尼希斯贝格我心情特别坏,有冒犯你的地方,实在很抱歉。”她离开他,又回到书桌旁边坐下。“呃,我们可以留你在这里工作,不过象你这样突如其来,总不能叫人高兴。你现在明白了吗?”她又继续打字。就好象他刚进了一趟城回来似的。
这就是对他的欢迎。杰斯特罗又让他在这里工作,几天之内一切又恢复正常。仿佛那段波兰之行根本没有发生,他俩谁也没有下过山似的。在这寂静的万山丛中,战争的痕迹很少。只是不时缺少汽油造成一些困难。他们看到的米兰和佛罗伦萨的报纸都不谈战争。连英国广播公司广播的战争消息也很少。俄国进攻芬兰事件象中国发生地震一样遥远。
因为公共汽车不可靠,杰斯特罗让拜伦搬进来,住在别墅三楼上一间原来住女仆的房间,又窄又小,灰泥墙已经裂缝,天花板上满是印迹,下大雨时就漏雨。娜塔丽正好住在拜伦下边,二楼一间面向锡耶纳城的卧室。她对他的态度一直很特别。吃饭时,或一般逢杰斯特罗在场的时候,她总是若即若离。在图书室里,她甚至对他很粗鲁,工作好长时间一直闷声不响,他要问她什么,她就冷冰冰的,简单答复他两句。拜伦向来有自卑感,觉得自己引不起别人兴趣,也就把她这种态度看作理所当然。但是他始终怀念他们在波兰的那段友谊,而且奇怪她为什么对那段经历只字不提。他认为准是因为自己跟踪追到这里,惹她生气了。他又和她在一起了,这正是他要到这里来的原因,因此,尽管她态度粗暴,他依旧和一只狗与他脾气暴躁的主人重聚一样,非常满意。
拜伦到达锡耶纳时,关于君士坦丁大帝的那本著作暂时搁浅,杰斯特罗要补充杂志上发表的一篇题为最后一场赛马的文章。他在谈到人种的时候,描绘了欧洲重新投入战争的一幅悲惨景象。这篇文章具有惊人的预见性,编辑部于九月一日收到时,正好德国在这一天进攻波兰。杂志发表了这篇文章,杰斯特罗著作出版人给他打海底电报。迫切希望他把这篇文章写成一本小书,并且说如果能够对战争结果表示些乐观看法(哪怕一点点)就更好。电报还提到可以预支一大笔版税。现在手边就是这项工作。
杰斯特罗在这个小册子里,发表了一通非常有气派、有预见性、胸怀很开阔的惊人议论。他写道:德国人可能再一次遭到失败;即使他们取得了世界的统治权,他们最终也将被他们的臣民所驯化和征服,象他们的祖先哥特人和汪达尔人被驯化成为基督教徒一样。狂热或暴虐的专制是有定数的。它是一种不断复发的人类的热病,最终注定要冷却,消退。而整个人类历史将永远朝着理性和自由前进。
杰斯特罗认为德国人是欧洲的不肖子孙,自私、任性、不实际,总是想方设法破坏各种形式的不稳定的秩序。阿米纽斯用武力粉碎了罗马统治下的和平。马丁-路德破坏了天主教,现在希特勒又向建筑在陈旧、支离破碎的国家结构上尚且不稳定的欧洲自由资本主义制度挑战。
杰斯特罗写道,欧洲的“赛马”许多疯狂的民族主义小国家在一小块人口稠密的陆地上展开竞争,于是一个三面环海、一面与亚洲接壤的大型的锡耶纳支撑不住了。因为锡耶纳只有一家自来水公司,一家动力公司,一套电讯系统,一个市长,而不是按照所谓鹅、毛毛虫、长颈鹿等十七个伪独立区域搞十七套,因此,欧洲照一般常识理解的统一条件成熟了。希特勒这个具有天才的坏家伙看到了这一点。他怀着一股条顿族的狂热开始着手残酷地、错误地破坏旧秩序,但重要的是他在本质上是正确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最后一场赛马。不管哪一方在这场愚蠢的、血淋淋的赛马中取胜,欧洲都将出现一个不象过去那样生动活泼,但却更富于理性、更稳固的结构。也许这一痛苦而健康的过程会变成全球性的,整个世界将最终联合起来。至于这一闹剧中的反派角色希特勒,也许会被追击,象麦克白斯一样惨遭杀害,也许他会取得胜利,那么他也将最终倒台或死亡。但是,星球将继续存在,地球也将继续存在,人类追求自由和彼此间兄弟般了解与友爱的愿望将永世长存。
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斯的主人公。
当拜伦用打字机打出反复阐述这种意见的草稿时,他想,如果杰斯特罗不是在这座俯瞰锡耶纳全景的幽静别墅里,而是在华沙度过炮火连天的九月,不知他是否会写出如此胸怀开阔、如此乐观的作品。他认为最后一场赛马里不恰当的空洞议论太多。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娜塔丽每星期都收到一两封莱斯里-斯鲁特的信。她对这些信已经不象春天时那样激动了,那时她总奔到卧室去看信,回来时不是满面春风,就是眼泪汪汪。现在她就坐在书桌旁边,把空行空得很宽的打字信随随便便看一遍,就往抽屉里一塞。有一个下雨天,她正在看信,拜伦在打赛马一书的稿子,只听她说了声:“天哪!”拜伦抬起头来问:“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她说着,脸色绯红,激动地摆着手。弹着信纸。“对不起。什么也没有。”
拜伦又继续工作,很吃力地辨认杰斯特罗写得很潦草的一句话。教授的字迹很难认,经常漏写字母或单词。他写的s和o很少封口。有些蓝墨水写的花花哨哨的字就需要人去猜测它的意思。娜塔丽能辨认,但是拜伦不喜欢她那副屈尊俯就的勉强样子。
“唉!”娜塔丽通地一声往椅上一靠,盯着那封信。“勃拉尼?”
“什么事?”
她咬着饱满的下嘴唇,犹豫起来。“我实在没办法。我得跟人说说,而你又在我身边。你猜我这只发烧的小手里拿的什么?”她把信纸弄得沙沙响。
“我知道你拿的什么。”
“你以为你知道,”她顽皮地一笑。“我来告诉你。这是莱斯里-曼逊-斯鲁特先生向我求婚的信,他是牛津大学罗兹奖学金获得者,一位发迹的外交官,一个捉摸不透的单身汉。你觉得怎么样,拜伦-亨利?”
“向你道喜。”拜伦说。
这时,娜塔丽桌上的铃响了。“呃,我的天。勃拉尼,劳驾你去看看埃伦-杰斯特罗有什么事。我已经晕头转向了。”她把信朝桌上一扔,把细长的、雪白的双手插到头发里。
杰斯特罗博士在楼下书房里,围着毯子坐在火旁的一张长躺椅上,下雨天他就经常呆在这个地方。他对面的扶手椅里,坐着一个胖胖的、面色苍白的意大利官员,穿着一身黄绿色制服,一双黑色半筒靴,正在喝咖啡。拜伦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也没见过这种制服。
“呃,拜伦,你让娜塔丽把我的居住身份证明材料找出来好不好?她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杰斯特罗又对那位官员说:“你要看他们的证件吗?”
“今天不看了,教授。只要您的。”娜塔丽正在重新看信,看见他进来就抬头咧嘴一笑。“呵,他有什么事?”
拜伦告诉了她。她脸色阴沉下来,从皮包里拿出钥匙,把书桌旁边的一个钢制小文件柜打开。“拿去吧,”她递给他一个用红带子捆着的吕宋纸夹。“会有什么麻烦吗?要不要我下去?”
“最好等叫你,你再来吧。”
他下楼梯的时候,听见书房里传出一阵笑声和兴高采烈的说话声。“呃,谢谢你,拜伦,”当他走进去时,杰斯特罗改用英语说。“就放在桌上吧。”他随后又用意大利语接着讲上星期一有只驴子闯进花园,把一小块菜地里的菜全踩坏了,把一章稿子也嚼碎了。那位官员系着皮带的肚皮笑得直发颤。
娜塔丽又在图书室里开始打字。斯鲁特那封信已经不见了。
“看起来,不会有什么麻烦,”拜伦说。
“那就好,”她平静地说。
吃晚饭的时候,杰斯特罗博士很少说话,吃得也比平时少,还多喝了两杯酒。他们在这里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过着清一色的单调生活,因此多喝一杯酒就是一件大事,第二杯酒简直等于一枚炸弹。娜塔丽终于说:“埃伦,今天那个人来干什么?”杰斯特罗正在发呆出神,这时醒悟过来,轻轻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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